黑豆(小小说)
秋子红
是小时我父亲讲给我的。
我祖父是我老家罗局镇牲口集市上的经纪。
经纪,就像现在的买卖介绍人吧。那时候,谈钱是很可鄙的一桩事,即便是土里刨食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像古代的文人雅士一样,羞于谈此阿堵物。卖马买牛卖羊买猪甚至粜一二斗麦子玉米,找个经纪,买卖双方便在袄袖里衣襟下破草帽里各伸一只手,摸摸捏捏,比比划划,讨价还价。直到经纪说,成!或者好!便有人说,人家张先儿说了,买吧。另一个人说,成,咱听张先儿的!我祖父姓张,先儿像现在的老师先生。
由此可见,我祖父在集市上的威信。
我祖父早上起来,咕噜咕噜涑过口,喝一罐浓茶,吃一锅烟,我祖母已将早饭端到了眼前。吃过早饭,再咕噜咕噜涑过口,喝一罐浓茶,吃一锅烟,便从家里牵出一头青毛小叫驴来。我祖父站在土坡坎上,一条腿向外一撇,便稳稳坐在了驴背上。我祖父颌下一撮白白的胡子向前翘着,让人老担心,他会不会让一股风从驴背上刮下来。
我祖父很瘦。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不断抬起头,跟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赶集啊——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又抬起头,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集散了啊——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飘得听不见了,田里犁地锄草的人抬头望一眼天说——回吧,张先儿都回去了。
我祖父算是我老家罗局镇上的名人,田里那些犁地锄草的人,都是他的“粉丝”。
有一天,我祖父骑着毛驴,就这样走着走着,就看见一个人——一个饿昏在路边的四五岁的孩子。我祖父已快要走过去了,但后来又骑着毛驴折了回来。那是个饥馑连绵的年代,人们在路上时常可以看见饿昏的或者饿死的孩子和大人,就像现在人们对贪污腐败一样,早已见怪不怪。但我祖父是个软心人,我祖父跳下毛驴,就将那个孩子抱回了家。
我祖母一见那孩子,脸登时就黑下了。家里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吃,哪有别人吃的?
我祖父嘿嘿笑着说,看这娃多聪明,眼黑得像黑豆,给吃一口吧,一口饭可救一条命啊!
我祖父的一口饭,就救了黑豆一条命。
黑豆真的很聪明,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就像两粒刚从豆荚里蹦出的黑豆。黑豆嘴很甜,一声“爹”叫得清清脆脆,叫得我祖父心里痒痒的。
我祖父便很疼黑豆,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疼。
我祖父去我老家罗局镇上赶集,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不断抬起头,依然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赶集啊——张先儿,集散了啊——
只是人们脸上笑嘻嘻乐呵呵的——我祖父牵着毛驴走在前面,黑豆摇摇晃晃坐在驴背上,好像我祖父是儿子,黑豆是老子。
后来,黑豆就长大了,我祖父给黑豆盖了房娶了媳妇,就像黑豆是他的亲生儿子。
再后来,我老家解放了。有人给村里每家每户定起了成份,一个村子找遍了,都穷得叮当响,都够不上地主,村里人便觉得很没面子,一个百十户人的村庄怎么说也得有个地主啊?!有人想到了我祖父,人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都笑了。
我祖父便成了地主。
黑豆最初和我祖父断绝了来往,后来和我祖父断绝了父子关系,再后来,黑豆便开始在村里大会上诉起了苦。
村里开会,传达完最高指示,喊完口号,主席台上有人说,下面由黑豆给大家诉苦。
黑豆坐在主席台上,黑豆说,娃娃伙,你们不知道,老地主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啊,我不是他娃,却要我叫他爹。
黑豆说着说着就“哇”一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台下一片泪汪汪。
黑豆坐在主席台上,黑豆说,娃娃伙,你们不知道,老地主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啊,他自己走着路,却让我坐驴脊背,娃娃伙,你们不知道,坐驴背上那个难受啊!
黑豆说着说着又“哇”一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台下却一片笑嘻嘻。。
主席台上便有人说,黑豆不诉了不诉了,下面开始批斗大地主张先儿。
紧接着,我祖父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被人押上台,被人反剪着双手用瘦瘦的声音喊——我是黄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呢——我剥削压迫黑豆呢——
我祖父瘦瘦的声音喊得很真诚,喊得满脸是泪,喊得台下人心里一颤一颤。
黑豆就这样诉着诉着,就成了我老家罗局镇上的名人,台下黑压压一片都成了他的“粉丝”。
我祖父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瘦瘦的声音这样喊着喊着,终于有一天,用一根裤腰带将自己挂到了房梁上。
我祖父就死了。
后来,村里的地一绺绺一块块划给一家一户了,没有人再听黑豆诉苦了。黑豆整天整天张着嘴,坐在村口,显得很寂寞。
再后来,黑豆也死了。
只留下这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