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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小小说)

            角色(小小说)

⊙秋子红

童玉楼是周原市秦剧团的秦腔演员。

童玉楼成名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年月,全国人民八台戏,秦腔里的剧目,十有八九是由《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之类的京剧样板戏移植而来的。童玉楼人长得英俊帅气,加上嗓音清亮、通透,人往台口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就这样紧锣密鼓一出戏一出戏演着演着,童玉楼就红了。据说,有个二十三四的大姑娘,迷上了童玉楼的戏,童玉楼在乡下演几场,姑娘追着撵着看几场。大半月后,家里人找到姑娘时,姑娘正站在台下人群中,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正望着台上童玉楼扮演的李玉和痴痴呆呆地笑,长帽辫上乱蓬蓬粘满了麦草土灰,人早疯癫了。

“文革”过后,秦腔经典剧目开始在舞台上演出。童玉楼到底是有演样板戏的底子,唱念做打,吐字运腔,一提袍一甩袖一摇翅一吹胡一瞪眼,无不具有让人品咂不尽的范儿。有一年省城里秦腔汇演,童玉楼主演的《打镇台》里的须生七品县令,博了个满堂彩,童玉楼获得全省首届戏曲表演一等奖。消息很快在周原市喧喧嚷嚷传开了。童玉楼在村村镇镇演几场,秦腔迷们一出不落看几场,许多人翻山越岭赶十几里路,只为看一出童玉楼主演的《打镇台》,听一声童玉楼唱腔撩人的“皮鞭打”。不久,周原市里便传出一句顺口溜:宁舍三顿饭,不舍童玉楼的一出戏!就在秦腔迷们眼巴巴地等着盼着继续看童玉楼的戏时,领导上忽然决定,让童玉楼担任周原市秦剧团的团长。

俗话说,要受气,领一班戏。剧团里的团长,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了的。有人演戏入了迷,演着演着就将生活当成了戏,将配戏演员的床帏当成了自己纵横驰骋的舞台;有人看戏着了迷,看着看着就将戏台上青衫飘飘水袖摇摇的小生相公,当成了自己卿卿我我的哥哥。因此,剧团里闹个离婚啦出个桃色新闻啦拐走戏台下一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啦,算是捧饭碗磨牙,常有的事。剧团前几任团长是市里派来的,因为受不了满肚子的气,一个个撂挑子不干了。领导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给童玉楼说的。出乎领导意外,童玉楼点点头说,我试一试。

一试,不到一年多,竟将一个令领导头疼的剧团打理得顺风顺水红红火火。有一天,童玉楼与一铁哥们喝酒。几杯五粮液下肚,童玉楼嘿嘿笑着说,是人,就都有些臭毛病,你要治他,就得清楚他那些臭毛病都是些啥,啥方子能治得了它。接着,童玉楼一脸不屑地说,人常说害怕,害怕害怕,你要领导他,他不害怕你,你能领导个啥?你不害他,他咋能怕你?!

铁哥们望着自己面前一脸得意的童玉楼,一时有些疑惑:这个童玉楼还是不是当年戏台上,慷慨激昂、豪情万丈扮演过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之类高大全人物的童玉楼?!

几年后,童玉楼成了周原市文化局的局长。又几年,童玉楼步步高升成为周原市主管文教卫的副市长。有人疑惑,演了大半辈子戏的童玉楼,为何在官场上一样八面威风平步青云。据说,童玉楼私下曾跟人说,官场其实就是戏场,需要你唱红脸时你就该唱红脸,需要你唱白脸时你必须唱白脸;有时候,你是忠臣良相包文正杨继业;有时候,你必须是秦桧潘仁美娄阿鼠。也不知道,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童玉楼退休时,当年人山人海、万众瞩目的秦腔舞台,早已冷冷清清风光不再。曾经人才济济的周原市秦剧团,演员退休的退休,改行的该行,成了一个人去楼空的空架子。有一天,剧团因为没钱给演员发工资,团长去找老领导童玉楼。童玉楼问,还演出吗?团长一脸愧色说,十天半月的演一回,现在有了电视电影网络,很少有人看戏了。童玉楼说,剧团要生存就得有观众,现在生活节奏那么快,就那几本老掉牙戏,怎么能吸引来观众,咱们排几出现代戏怎样?团长当即拍板,重排当年的秦腔现代戏《红灯记》。后来,演李玉和、铁梅、李奶奶的演员有了,左寻右找,就差一个演反面人物的“贼鸠山”。就在团长和童玉楼团团急的时候,有人忽然望着童玉楼,一本正经说,“鸠山”不是就在眼前吗?

一瞧童玉楼,所有人都笑了。当年舞台上帅气英俊的童玉楼,如今早成了一个胖老头儿。秃亮的脑门,肥大的脸庞,松塌塌的眼皮下两只神秘莫测的小眼睛,活脱脱就是一个“贼鸠山”!

半个月后,《红灯记》一开演,大获成功。在周原市连演几场观众场场爆满不说,就是在省城都风风光光演过几回呢。尤其是童玉楼扮演的反面角色鸠山,奸猾狡诈,形神兼备,好像是京剧演员袁世海再世。不久,童玉楼被人相中,应邀客串过几部电视剧后,渐渐在影视界走红了。老谋深算的朝廷大臣啦贪官污吏啦军阀汉奸啦之类的角色,被童玉楼演得得心应手,有形有骨,栩栩如生。

有一天,省城里一家媒体的记者采访童玉楼。记者问,童老,听说您年轻时在舞台上一直扮演正面角色,这些年您却成功演出了一个个反面角色,请问您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

童玉楼望着记者,哈哈一笑,然后一脸严肃对记者说,那你说呢?

记者望着童玉楼一张饱经世故的脸,忽然一片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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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书生(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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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书生(小小说)

                                           秋子红

 

那些年,他们那个塬上的人,没有不爱看戏的。她也是——

还是小女孩时,曳着爹娘的衣角去看;后来,与一群跟她一样甩着两条乌油油麻花辫的女孩子一路叽叽喳喳笑着闹着去看;再后来,一个人躲在黑压压的人窝里,长睫毛一眨不眨地看——戏里钹鼓声声,戏里刀光剑影,戏里奸奸忠忠,戏里花团锦簇——只是,他喜欢的是戏里的书生——

书生满腹锦绣,书生双目溢彩流风,书生人若软玉语似熏风醇酒,说不尽的温存倜傥看不够的俊雅风流,青衫飘啊飘,折扇摇啊摇,低吟浅唱间,就让一个个深闺里的侯门千金芳心春梦翩翩成一尾花间的蝶,飘荡成柳丝间一篷飘飘飞絮……

后来,有了女孩的一点点心事,心中那个人儿想过千遍百遍回回都是戏里的那些书生——不是《火焰驹》里的李彦贵,就是《花厅会》里的高文举,《游西湖》里的裴郎裴生!

她到底是大队支书的千金,谈婚论嫁年龄一到,好人家挤破门框也要她来挑一挑。可任人家里就是堆满金山银山她也不要,她像《三击掌》里狠了心与老父反了目的王宝钗,前面就是火山冰坑,她,也要嫁他的书生!

不是戏终处咚咚咚的锣鼓敲得人心跳喜洋洋的唢呐吹得人脸颊烧要她做状元娇娘子的书生——只是大队小学校里,一个整日领一群孩子呀呀读书的民办教师。

还真像戏里那些书生——他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弱妹,三间土瓦房里,关着一屋子的呛人的柴禾味却关不住属于一个家的清贫与卑微。

所有这一切,她心甘,便不嫌弃。

他高大,清爽干净,写一手好字,满肚子让她痴迷的古今故事,他便成了她戏台下的书生。

没有喧天锣鼓,没有衙役威武开道,更没有她梦中那一顶一路飘飘摇摇的小花轿,他傍晚从别人家借一辆“飞鸽”自行车,停在她家门口,她在父亲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里出了门,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坐,她便成了他满面娇羞的新娘子。

成了他的新娘子,便是这一生再苦再累也要跟着他,走过一个个日子。

书生喜欢在夜晚读书。她不是戏台上书生身边一只暗香幽幽的红袖,却是夏夜里他身后一把轻轻扇动着的竹扇,一桶她从后院热汗淋漓汲出的要他擦洗的沁凉沁凉的井水,是冬夜他盘腿拥被偎在暖烘烘的土炕时,门外煨进炕洞的她从野地捡回家的一把把柴禾。

书生学校里忙。田里的庄稼,便绿油油地粘着了她的目光;墙上的锄头,便一天天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家里的柴米油盐像一只只毛茸茸的小虫子,开始钻进她的心。

书生心高,想报考省城的教育学院。她得意呵,书生到底是她心中的书生,鸿鹄有志,贫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高兴完了,她悄悄在街上开了间小小的缝纫部,每个夜晚,坐在缝纫机上脚踩着踏板,让“扎扎扎”的缝衣声响在耳边,像一群幸福的蜜蜂飞舞在花丛中。蜜蜂采来的是甜甜的蜜,而她,悄悄攒下的,是她的书生要赴京赶考的“盘缠细软”!

书生临考的一个月,她已腆起鼓鼓的肚,却还一个人弯腰在田间,收割属于他和她的一地黄灿灿的麦子。父亲终于软下了心,帮她来收麦。父亲哽着声说,你这样,何苦?她眯着眼笑了。真的,她不苦,心头像汪着一团蜜,她觉着甜。

书生金榜题名考上了省城教院,书生扬眉吐气轻轻笑了,她将自己关在屋里,痛痛快快哭了。

书生要走了,她不是戏台上桃花粉面的小旦,没有罗帕没有玉佩没有玉镯送给他,她送他的只有一句话——放心去吧,家里有她!

有她,他的爹娘他的上学的弟妹他们的儿女,便像蜗牛背上小小的壳,安安稳稳放在了她的肩上。

四年,至多是戏台上几折戏,是寂寞的佳人咿咿呀呀唱几曲,是猩红色的帷幕落下又拉开,但现实中的她,却觉得日月漫长得像村口小河里哗哗的流水,一滴水珠一朵浪花都要她时时咬一咬牙,日子才能慢慢流过去。

四年后,月圆,花好,人归来。

她盼回了他,却又不是当年的那个他——是戏台上的痴情女子哭天怆地咬牙切齿声声恨骂的“强盗”!

强盗没有拿刀,更不会杀她,却用世上比刀更伤人的东西要割她的心——夜深人静时,他拿出一张纸——就象戏里那些薄情郎一样,要休了她!

她已不是他眼中的侯门千金,至多是竹篱茅舍下的小家碧玉——他碰上了真正的“侯门千金”,省城里一位局长的女儿看上了他,他要走进他梦想中的黄金屋,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携儿领女上京城去为自己讨个公道,她只呆呆仰望头顶一方青天,不明白上苍为何这样辜负她?!

一个人坐在河岸上,月亮泊在河心,清亮得像水底落了颗透明的水晶。多想就这样抱了这颗水晶睡了,世上的一切,从此便了无牵挂。耳畔却响起细细隐隐的音乐,眼前却走过戏里那些青衫飘飘的书生,没了他,又怎样?!她还有家,有儿有女,有他的老父老母上学的弟妹,他们,哪一个离得了她?!

擦干泪,就当只是看了一出属于别人的戏,就当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擦干泪,真的便像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侍奉他的老爹老娘,供养他正上学的弟妹,抚养他和她的一双儿女,日子飞快得就像戏台上的一出戏,一阵锣鼓咚咚响过,一道大幕落下又拉开,一个人走近又走远,几年,十几年,不知不觉间,就已过去。

他寄她的钱,每一次,她一厘不少又退给他。戏里那些痴心小姐们还知道与变了心的“强盗”一刀两断一辈子两不相干,难道,她还不如她们?!

女儿考上了大学,第一次去省城看了自己的父亲,回家刚见她,“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那声“妈——”,像戏台上一声哭腔,喊得悲戚叫得人心疼!女儿说,她的一生,活得竟是这样苦!她搂着女儿,轻轻笑了。她只觉着,她的一生,不苦,却像一出戏,她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

女儿大学毕业,要接她去城里。她说什么不去。离了这座塬这条河这火辣辣的西北风这油菜花黄梧桐花落,她到哪里去看戏,到哪里去找她戏里那些双目溢彩流风青衫飘飘的书生!

他们那个塬上的人还是爱看戏,她也是——

只是,戏台下冷冷清清,早已不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坐在一帮臃臃肿肿满脸皱纹眼皮松塌塌的老头老太中,每回看到一出戏大团圆的结尾,她总泪流满面,情不自已。

别人不解地问——

好端端的一出戏,书生娶了小姐,小姐嫁了意中人,花好月圆和和美美,你哭个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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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袖(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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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袖(小小说)

 

                                                         秋子红

 

云袖是凤鸣镇天顺魁的大掌柜冯满堂从耍钱的牌桌上赢回来的。

冯掌柜好赌,一月里三十天他有二十八天半在牌桌上和人耍钱推牌九。那剩下那一天半他在干嘛?当然是算账。凤鸣镇天桥街整整半条街是天顺魁的粮行皮货店绸缎庄,一月里柜上那些白花花的现大洋,该冯掌柜坐在西厢房的太师椅上,噙着水烟拨拉着算盘,噼噼啪啪算上一天一晌午。

那一年,腊月初八晚。在凤鸣镇陈团总设的牌局上,冯掌柜手气好得十个手指蛋上像是镀了金,牌桌上白花花的现大洋哗哗啦啦净往冯掌柜的身边跑。冯掌柜呲着牙摸着牌,心里稍稍一合计,今晚赢回了先前输的钱不说,那一摞摞白花花的现大洋,就是他闭着眼打牌,一月两月的甭想输完。有一个北山来的皮货商,先是将褡裢里的现大洋哗哗啦啦输完了,紧跟着食指上的金镏子抹下来戴在冯掌柜的手上了,后来,北山里的皮货商红着眼说:“爷家里还有一个黄花大姑娘!”几局牌下来,北山里的皮货商拎起空空的褡裢,一声不吱出门了。

那晚后半夜,冯掌柜回来了。人刚在楼门口下了马车,就吆吆喝喝着管家吩咐下人打水洗脸,烧火做饭。管家嘿嘿笑着凑近冯掌柜:“掌柜的今晚手气咋样?”冯掌柜喝了一口茶,咕噜咕噜涑过口,“噗嗤”往地上一吐,边用热毛巾擦着脸,边亮着嗓门说:“赢回了一个黄花大姑娘!”

第二天,云袖便被人领上门来了。冯掌柜只瞟了一眼,心一下凉了半截儿。云袖瘦得像枝柴禾棍,虽说虚岁早过了十六,可模样至多也就有个十二三。冯掌柜上上下下打量了云袖半晌,最终朝管家一摆手,领厨房做个烧火丫头吧。大太太不愧是吃斋念佛的人,心到底是软,大太太瞧了瞧哆哆嗦嗦躲在管家身后,眼盯着地皮的云袖,说:“留我屋里吧。”

几天后,北山里有一家曲里拐弯的亲戚忽然登门来访,大太太吩咐管家专程取出那套冯掌柜从紫云山买回的青花茶具,给亲戚沏茶。云袖到底是从乡下来的,看见满屋的人,端着盛茶碗的碟子站在人背后,气都不敢喘一下。亲戚和大太太二太太唠嗑唠到兴头上,一转身,胳膊肘正撞在云袖手里的碟子上,“咣当”一声,几只茶碗叮叮当当落在地上,都碎了。亲戚的脸登时红到了耳茬跟。大太太呵呵笑着说,碎了就碎了,我前晌还说要换套新的呢。晌午饭吃罢,北山里的亲戚前脚刚出门,大太太一拐棍抡过去,云袖打了个趔趄,额头上早青了一大片。云袖张嘴刚要哭,可瞅瞅大太太松塌塌的眼皮下,一双剪子似的眼睛,登时就止了声。

后来,管家按着大太太的吩咐正要将云袖往厨房里领,在一旁磕着瓜子的三太太咯咯笑着说:“大姐不要我要,我身边正缺个陪夜的使唤丫头呢。”

冯掌柜心说,三太太平时比猴还精,今儿莫非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后来,知道了原委,冯掌柜“扑哧”一下就乐了:怪不得大太太二太太常说三太太是个狐狸精!

冯掌柜好赌,深更半夜的回来,那是十有八九的事。这在二八月的没啥,但搁在数九寒天,虽说马车上有棉帘子挡着风,可赶个十里八里的夜路,冯掌柜的一双脚,冰得像从雪地里起出的两只白萝卜,没有三太太在身子下捂半宿,绝对暖和不过来。就为这,三太太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其实早犯嘀咕呢。现在倒好,三太太有了陪夜的使唤丫头云袖,自己总算是解脱了这桩苦差事。

冯掌柜一回来,服侍冯掌柜洗涑上炕后,云袖正要出门去隔壁的西厢房。三太太在炕上说,云袖你睡炕东头吧。云袖到底是个姑娘家,脸刺啦一下就红了,低着头站在炕下,身子却没动。冯掌柜在炕头上咳嗽了一声,云袖便哆哆嗦嗦上了炕。

灯熄后,三太太说,云袖你把棉袄脱了睡。云袖蜷着身子,一双手死命抱着胸脯。炕对头,冯掌柜重重咳嗽了一声,云袖哆哆嗦嗦解开了棉袄扣子。不久,一双男人冰凉冰凉的一双脚,忽一下就伸到了云袖的怀里。云袖身子一激灵,嘴里气都不敢呵一下。那双脚在云袖怀里搁着搁着就不安分起来,一蹭两蹭的,就碰在云袖胸前一团软呼呼的东西上。炕头上,冯掌柜和三太太咯咯咯笑成了一片。

云袖用被子蒙着头,一双肩膀一抖一抖……

北山刘十三的土匪围攻凤鸣镇是在三年之后。

那晚,刚掌灯,就听城门口响起一片爆豆似的枪声。不久,冯掌柜就听人说,刘十三的土匪和凤鸣镇陈团总的保安团交上了火,陈团总的保安团吃喝嫖赌,根本就不是刘十三那帮土匪的对手。冯掌柜朝管家吩咐了几声,领着一帮老老少少的家眷,向凤鸣镇南的凤凰山跑了。后半夜,管家派人来报信,刘十三的土匪撤走了。冯掌柜进了门,整座宅子被翻了个个儿,马坊里槽头上四匹马两头骡子没了,楼上盛粮的麦包露出了底,管家心疼得快要哭出了声。冯掌柜噙着水烟,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后来,冯掌柜和三太太点着灯下到冯家后院的窨子。窨子里,冯掌柜几十年攒下的白花花的现大洋,半个子儿没剩,全没了。冯掌柜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哇”一声,像个老娘们一样哭出了声。临了,管家一查问,冯家上上下下柜上的伙计家里的下人一个不漏,个个都在;冯家独独少了一个云袖。

年根,北山上忽然出了一股女土匪。不劫路不绑票,专打劫凤鸣镇方圆几十里内,富得流油的财东掌柜。

传说,那股女匪领头的,名字就叫云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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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巧(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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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巧(小小说)

 

秋子红

 

莲巧捏着一根燃着的香头跟着潘婶往前走。

三月三早过了,天还是很冷,野地的风吹在人脸上,硬得像把剃头刀子。

潘婶沉着嗓子说:“顺着这道坡一直往上走,莲巧你千万甭回头,到了坡上的窑门口,你把香头插在窑前头,你进去了他会跟着你走进来……”

莲巧“嗯”了一声。

莲巧木木的。

莲巧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就像周公庙庙会上红喜班的一只皮影,手脚被人操纵着摆动。

这里的庙叫周公庙。

庙里祭祀的除过会解梦演周易的周公,封神戏里的姜太公、周文王、周武王,还有姜嫄送子娘娘。据说,婚后无子无女的女人在姜嫄送子娘娘殿里上了布施烧了香磕过头,再将殿后玉石爷摸一摸,来年要儿生儿想女得女,灵验得很。姜嫄送子娘娘殿里的香火其实一直比周公殿里的香火还旺呢。小时候,赶过一场周公庙庙会回来,莲巧常扑闪着一双眼睛问娘,摸一摸玉石爷咋就会生个娃娃?娘刚笑着脸一下就红了,手一指莲巧脑门,嗔骂莲巧一声,死女子!……

莲巧在姜嫄送子娘娘殿里上了布施烧了香磕过头,就和潘婶往殿后的玉石爷洞里走。玉石爷的半颗脑袋早被人摸得不见影星了,莲巧伸出手,莲巧摸着玉石爷光光的头顶,玉石爷滑溜溜凉飕飕的,冷得像块冰。可莲巧的整颗心都是热的。莲巧想要一个娃娃。准确地说,莲巧想要一个儿子!

莲巧是三年前嫁到凤鸣镇陈善人家的。

按理说,在整个凤鸣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陈善人,是根本不可能看上莲巧那样的小户人家的。可陈善人的独苗儿子是个傻子,十七八九了嘴里还从没说过一句囫囵话,整个凤鸣镇上,哪个人家会眼睁睁将自己的闺女活活往火坑里推?!当媒婆上门咯咯笑着说明了来意,娘的脸一下就阴了。莲巧望了望堂屋木柜上爹的遗像,然后看看身边的弟弟妹妹,最终咬咬牙还是答应了。当一顶花轿抬进了陈善人家高大的门楼,透过轿帘,莲巧望着陈善人家粗大的柱子雕花的窗子,莲巧在心里笑了。可洞房花烛夜,望着炕头上新郎官大张的嘴角流出的口水,莲巧将头埋在被子里,一双肩膀一抖一抖哭了。那时候,莲巧忽然听见红喜班锵锵的锣鼓声,清亮的板胡声,还有红喜班的小生鹤云飞那逶逶迤迤飘飘曳曳的清丽唱腔声……

莲巧打小就爱看戏。红喜班在三村四庄演几场,莲巧黑漆白日追着撵着就看几场。红喜班是凤鸣镇上很有名气的戏班,唱皮影戏木偶戏也唱折子戏大本戏。鹤云飞是红喜班的头牌小生。鹤云飞一登台一出场,莲巧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常会静静的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跌进戏里了。那飘飘扬扬的水袖,那清脆、透亮的唱腔,像是一泓水,能将莲巧的一颗心轻轻浮起,又像一束光,能照到莲巧的心里去。

鹤云飞其实是莲巧家隔壁香椿嫂子的娘家侄儿。莲巧发现,鹤云飞卸了妆脱了戏衣,模样其实比戏台上还要清俊。鹤云飞来香椿嫂子家看姑姑,香椿嫂子常头探过墙头朝着莲巧嚷,莲巧,莲巧,愿不愿意嫁给我侄儿,也叫我姑姑?……

后来许多个夜晚,莲巧就是隐隐听着红喜班的鼓乐声和鹤云飞的唱腔声从天黑坐到了天亮。

三年后,连巧就像当初进陈家一样,肚子依旧平平瘪瘪的。

婆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

婆婆大清早刚起身就望着院子里一群咕咕觅食的鸡朝着莲巧的窗口骂,我养个公鸡能打鸣养个母鸡会下蛋,我陈家养活了你三年,你能做些啥,啊?!

陈善人在堂屋里干咳了一声,婆婆没有吐出口的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愣了愣最终还是头一低掂着一双小脚回了屋。

几天后,三月十二周公庙庙会一到,陈善人和家里帮佣的潘婶唧唧咕咕了老半天,最终让潘婶领着莲巧去周公庙姜嫄送子娘娘殿里上一回布施,烧烧香磕个头,为陈家乞一个顶门立户的一男半子……

月亮很亮,白花花的月光落在地上,地上像铺着一层霜。

莲巧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个人,那远远的脚步声,一下下像是踏在她的胸口。

莲巧爬上了娘娘殿后的土坡,坡根有一排窑洞,有几座窑门口,已插着一根根红红的香头。莲巧将手里的香头插在一间窑门口,就推开了窑门。

窑洞里很黑,莲巧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窑洞很浅,三两步就能走到尽头,窑脚铺着堆厚厚的柴草,莲巧的心忽然一下突突突缩成了一团。就这时,窑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进了门。莲巧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汗味和烟味,莲巧身子哆嗦了一下,张开嘴险些喊出了声。只是,声音还没有从嗓子眼里吐出来,莲巧就被一双粗大的胳膊一把揽住,紧紧搂住了。

莲巧整个身子被压在一个结实的身影下。

莲巧闭上了眼睛。

莲巧忽然听见了红喜班锵锵的锣鼓声,清亮的板胡声,还有红喜班的小生鹤云飞那逶逶迤迤飘飘曳曳的清丽唱腔声;莲巧不久就看见了戏台上鹤云飞涂墨染红的撩人扮相,一会是《白蛇传》里的许仙,一会是《花厅相会》里的高文举,一会又是《游西湖》里的裴郎裴生;莲巧最终终于看见卸了戏装脱了戏衣的鹤云飞,黑漆漆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还有趴在香椿嫂子家的墙头上偷偷望她时羞答答的目光……

一阵钻心的疼痛里,莲巧忽然痴痴地想,如果此刻自己身子上的这个人是红喜班的鹤云飞,那该多好!

莲巧睁开眼睛时,那个人早走了。

莲巧这才发现,自己的整张脸都是湿的……

来年春天三月还没到,凤鸣镇上的大户陈善人的儿子喜得贵子的消息和红喜班在周公庙庙会上连演十天大本戏的消息,一起在整个凤鸣镇上沸沸扬扬地飘着。

儿子满月那天,莲巧被人簇拥着坐在堂屋正中的一把太师椅上,许多人指着莲巧怀里儿子粉都都的小脸儿说:“像!真像!简直跟陈家少爷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

那时候,莲巧忽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很轻很轻,就像一张纸,风一吹都会动。

在莲巧身后,陈家堂屋的列祖列宗排位前,供奉香烛旁,一柱拇指粗的檀木香早被陈善人点着了,一缕青烟正袅袅腾腾地向上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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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挂灯笼(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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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挂灯笼(小小说)

 

                                     ●秋子红

 

天刚麻糊糊,满娃和爹就出了村子。

爹的手里端着只木盘子,盘子里盛的除过纸钱香烛,还有娘蒸的三个白奶奶馍;满娃挑着一只红火蛋灯笼。灯笼是前几天爹从镇街上买回的,灯笼里有坨圆圆的萝卜头,是娘天刚擦黑就削好的,娘在萝卜头里挖个窟窿,然后倒满了清油,再插上一根火柴棒和白棉花缠的棉签,就算是灯笼的灯捻子。

现在,灯捻子早在出门前就被爹点着的,灯笼红红的亮亮的,真的像一只圆圆的红火蛋,被满娃用一根细细的竹棍挑着走。

一轮黄葱葱的月亮从庄东的塬岭上爬了出来。

麦地的雪早化完了,一片片黑魆魆的,麦地边的土路白得像在发光。风很冷,吹得人鼻尖和耳朵火辣辣的疼。

满娃跟在爹身后顺着庄南的土路往前走。走着走着,满娃就问爹:“我爷的坟在哪哒?”

爹说:“你爷的坟在南塬塬顶上。”

“我爷的坟咋不在庄东坟地里?”满娃歪着头又问爹。

村子里的坟地在庄东,一座坟头连着一座坟头,一个土疙瘩挨着一个土疙瘩,每座坟头上都长着柏树、桑树还有臭椿树,远远望过去,黑森森的一片。

爹停了一下,顿了顿,说:“你爷是地主。”

满娃听见自己的心“腾”地一下跳了一声,紧跟着,满娃的脸就红了。满娃知道,地主不是好人。满娃在村子里麦场上演的电影里看过,地主欺负穷人不说,还糟踏穷人家花骨朵似的黄花大闺女,满娃不清楚,爷爷是不是也是这样?

满娃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路后,终于还是问爹:“我爷得是不是好人?”

爹“扑哧”一声就笑了——

“你爷好人么,走路怕踏死只蚂蚁,心慈得比女人还软。你爷说,叫花是懒下的,财东是攒下的;你爷天没明就起来满村满野去拾粪,隔夜的狗屎冻得硬咣咣的,牛马在大清早屙的第一泡粪热乎乎还飘着股清香,你爷一堆狗屎一泡牛粪拾得满脸笑嘻嘻的。你爷给长工吃着油饼荷包蛋自己老鼠样咯嘣咯嘣嚼着干馍馍;你爷说,伙计,吃饱咥好,给咱把地里的庄稼拾掇好!不到三五年,你爷就成了咱塬上的大财东。

“后来,解放了。你爷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地被没收了,牛马叫人牵走了,你爷说,地是招牌钱是累,门楼是阎王爷的催命鬼,你爷‘哇’一声哭了。

“后来定成份,你爷就成了地主。大队开会,你爷被人推到一个土台子上;几个戴红袖箍的人朝着你爷喊,老地主,老实交待你怎样剥削、压迫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你爷昂着头,一声不吭,背直得像背着块厚钢板。戴红袖箍的人在你爷背后踢了几脚,你爷打个趔趄就跪在了土台子上。

“夜黑了你爷回了家。你爷说,男儿漆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爹娘,我咋能给恁多人下跪呢?!你爷呜呜呜像个娃娃一样哭了。天明时,你爷解下裤腰带将自己挂在房梁上,死了。

“你爷死了,队里不让你爷进庄东的坟地,你爷就埋在南塬塬顶上,连个坟头都没留……”

风吹得满娃手中的红火蛋灯笼一摆一摆,满娃看不见爹的眼睛,但满娃知道,爹的眼睛里肯定有泪。

南塬塬顶终于到了。

爹指着塬顶上一块麦地对满娃说:“满娃,你爷在那哒。”

顺着爹手指的方向望去,满娃看见地里黑魆魆的,除过一片黑黑的麦子,四处平展展的啥也没有。

满娃跟着爹往地里走。

爹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爹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将满娃手里的灯笼插在十字上,然后爹对满娃说“满娃,跪下给你爷烧纸。”

满娃跟着爹跪了下来。爹从木盘子里取出了香烛,点着后插在了地上,然后爹点着了纸钱。纸钱红红的火舌跳起来的时候,爹从木盘子里的奶奶馍上掐了几块馍扔进了火堆里。

刚刚着过的纸灰打着旋儿,一片片升向了空中。

爹说:“满娃,给你爷磕头。”

满娃跟着爹磕了三个头。

爹站起了身,扑打了下漆盖上的泥土,说:“满娃,咱回么。”

满娃转过了身。

一转过身,满娃忽然看见,塬下的田野上一下亮起了一只只灯笼,红红的,亮闪闪的,有的地方只有一只两只,有的地方却密呀呀十几只灯笼挤在一起,像赶集赶庙会一样热热闹闹的。月亮早已升上了东天,圆圆的,亮亮的;天上的星星疏疏的,一颗两颗,不仔细数根本就看不清楚,好像天上的星星今晚都落到了地上,变成了地上的一只只红灯笼。

满娃站在塬顶上向村子的方向望过去,整座村庄现在成了夜色中一个黑黑的墨疙瘩,从村子里隐隐飘出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满娃跟着爹从塬上往下走。

走着走着,满娃忽然问爹:“我爷现在在哪哒?”

爹说:“你爷在天上,你爷在天上拾粪呢,你爷在天上跟集赶庙会看戏呢,你爷在天上割麦锄玉米呢,你爷在天上过他在地上没有过过的好日子呢。”

爹停了停,爹又说:

“你爷在你身上的一滴血里,你爷在你身上的一块骨头里,你身上的一滴血是你爷的,你身上的一块骨头是你爷的,今黑咱给你爷挂一只灯笼,你爷就打着灯笼回家来看满娃呢。”

夜黑了。月亮升上了中天,院子里明晃晃的,村庄里的鞭炮声早已无影无踪了,四处寂寂的,静静的。

爹说:“满娃,快些睡。”

娘说:“满娃,快些睡,明早起来还要上学呢。”

可满娃无论怎么睡都睡不着。

满娃没有告诉爹和娘,其实今晚他要等——他一定要等着看看,爷爷会不会挑着那只红火蛋灯笼,从南塬塬顶上一路走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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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陕西20年小小说经典》(1995-2015)征稿

                       《陕西20年小小说经典》(1995-2015)征稿     

    《陕西20年小小说经典》(1995-2015)自今日起开始征稿,由陕西省精短小说(小小说)研究会(陕西省作协主管)承办,欢迎陕西省(或陕西籍)小小说作家以及爱好者投稿,每位限两篇最好的作品,字数2000字以内,附带生活照和简介,发表与否均可。所有作品出版的同时,将在新看点大型网站发布。本次征稿属公益活动,是对陕西20年小小说的总结,具有展示和收藏的意义, 不向作者收取费用。来稿邮箱或信件注明“经典”字样。

       投稿邮箱:18992015509@163.com

       联系电话:18992015509

       QQ624137444

       通联:陕西省咸阳市66号信箱  研究会办公室  收

       邮编:7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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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宝鸡文友们互相告知


近日,受陕西精短小说(小小说)研究会刘公老师委托,《陕西20年小小说经典》(1995-2015)一书宝鸡地区由我负责组稿,请宝鸡地区小小说作家及爱好者将稿件及时发我邮箱。

具体要求如下:

1、征稿对象:宝鸡籍或宝鸡工作的小小说作家及爱好者。

2、稿件要求:每人限两篇,每篇2000字内,发表与否均可。(当然,既是“小小说经典”,本人最满意转载率高的作品最好。)

3、请附生活照及作者简介、通联地址。

4、收稿信箱:qiuzihong2008@163.com

5、截稿时间:2016年3月14日

 

秋子红   20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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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4日夜晚的最后一枝玫瑰(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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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日夜晚的最后一枝玫瑰(小小说) 

秋子红 

处理完公司的事,当他急匆匆地驾车赶往附近的花店时,还是有些晚了——他看见,柜台上一只黑黝黝的阔口花瓶里,只剩下一枝孤零零的玫瑰——一枝火红火红的玫瑰。

每年214日的夜晚,他都要送一枝玫瑰给他喜欢的那个女人,一枝像夜色一样的黑玫瑰——她是属于他的一枝黑玫瑰,每次将自己恣意绽开,总在别人看不见的暗处。

他有些沮丧地朝柜台里正给花叶上喷水的老头说:“买一枝玫瑰吧。”

“噢,先生,对不起,卖完了,全都卖完了。”老头并没有停下他手中的活计。

“卖完了?!”他一脸的不相信。

“卖完了,全都卖完了。”老头转过身,松塌塌的眼皮下,一双小小的淡褐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说。

他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目光有些尖利地望望老头那双小小的淡褐色的眼睛,最终将它落在花瓶里那枝孤零零的玫瑰上。

“那枝也卖出去了。”老头声音有些不自然地说。

“卖谁了?”他像一下来了兴致。

“那……那枝玫瑰……留给我自己了。”

老头躲着他的目光,搓着手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说。

“你自己?!”

他终于“嗤”地一声笑了,声音里充满嘲讽和挖苦。他知道,这是生意人的小伎俩。

“是留给我自己!”

老头这下抬起头,声音显得很坚定。

见他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老头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用一只枯瘦的只属于他那个年龄的老人所有的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点着,然后望着远处花店外霓虹灯闪闪烁烁的夜幕说——

“十几年前,我像你一样也开公司住别墅,每逢214日,买花送给那些漂亮、妖冶的女人。”老头轻轻吐出一口烟,继续说:“后来……后来,终于出事了……我进去了。从前那些恭维、巴结你的人,一个个早跑得没踪没影了,那些女人,不要说来看你,就怕你粘着她。后来,我妻子来了,她留着泪对我说,让我好好呆着,争取早点出来……”

老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说:“前天,我刚刚从监狱里出来。这间花店就是我妻子开的,天黑时,我让她早早回家了。今天……今天我想将这枝玫瑰送给她,送给我妻子……”

老头讲到这,嘴角颤抖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灯光从高处倾泻下来,他看见,老头爬满皱纹的前额上,像落下了一片银白的雪……

他一下愣住了。

他第一次听说,2月14日的夜晚,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最终,他是捧着一大束鲜花出门的。当然不是那枝火红火红的玫瑰——是这束鲜花中那两朵洁白洁白的玉兰花吸引了他——他的妻子名字叫玉兰。从前,他总感觉那个名字是那样世俗那样土气,可今天,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名字原来是那样圣洁,那样美!

手捧着这样一束鲜花走在城市霓虹灯闪闪烁烁的夜色深处,现在,现在他只想倒车回家——

马上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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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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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小小说)

 

                                                 ●秋子红

从前,有一个人……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从前,所有的故事都是——

从前,有一个人……

我们,也是。

从前,有一个书生。

很穷,家徒四壁的穷,困顿落魄的穷。

赴京赶考,住不起京城的店铺旅馆,夜晚就落脚在京郊的寺庙里。

一座庙,一个人,一盏灯,一卷书。

书生的内心便如这荒郊寺庙,清清寂寂生满了枯寒的荒草。

一弯月牙,冰凌凌爬上了庙前的飞檐。

书生揉揉酸涩的双眼,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庙门口望了一眼。

一眼,书生就看见半掩的庙门里走进一个人——一个一袭白衣的窈窕女子。

书生以为是梦。再揉揉酸涩的双眼,又向庙门口望了一眼。

一眼,书生看清了白衣女子一张清纯可人的脸。

书生颤着声问,你是谁?

白衣女子粲然一笑,道,我是白狐,在此修得千年,只为等你。

书生心里一热,就信了。

书生是个穷愁落拓的书生,书生是寂寞的。

书生与女子一夜温柔缱绻,不知不觉东方已既白。

书生睁开眼。

一座庙,一个人,一盏灯,一卷书。

书生便想,这定是南柯一梦。

书生就苦涩地笑了。

第二夜,书生书读困倦的时候,还是向庙门口望了一眼。

一眼,书生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一袭白衣的窈窕女子。

书生满面欢喜地惊声道,真的是你啊?

白衣女子依旧粲然一笑,道,真的是我。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啊?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白衣女子说罢,就从怀中取出一只琵琶。五指轻轻在弦上一扫,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玉珠子,碰撞得书生一颗心似乎要醉了。

这样几夜过后,考期便到了。

书生说,我要娶你。

白衣女子道,只怕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

真不后悔?

真不后悔!

白衣女子眼里流着泪道,那我怎样找你?

书生取过一把折扇,看看女子白衣上一朵朵牡丹,笔起墨落,扇面上便盛开出几朵青青白白的牡丹。

书生走进考场。胸有成竹踌躇满志,提笔握管,下笔如有神助。

几日开榜,书生高中榜首。

书生被一帮举子们簇拥着,踏上京城的万花楼。举子们要在美酒美人丝竹声里,宣泄他们心中的快乐。

有人领过一女子。

举子们嚷,不行,换一个!

又领过一女子。

举子们还是嚷,不行,换一个!

后来,那人说,那只有请白牡丹白姑娘了。

一阵衣裙窸窣响,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双眸流风站在了举子们面前。

举子们张圆了嘴,后来,异口同声说了声“好”!

席间一下觥筹交错,喧嚣了起来。

书生与白衣女子四目相遇,一瞬间,都愣了。

书生心里一颤,一下想起一个人。

但白衣女子只是一愣,就和一桌男人喝酒调笑起来。

书生后来与白衣女子四目又一遇,书生心里一颤,还是想起一个人。

白衣女子走近书生时,书生道,你是白狐,不是白牡丹?!

白衣女子身子一颤,但马上就咯咯咯笑了。

白狐在书里在故事里,你们说,万花楼上有白狐吗?

白衣女子说罢,望着举子们尖着声笑得更响。

举子们也轰轰轰张着嘴笑成一片。

书生冷着声道,你不是白狐好,我借姑娘一样东西用用。

说罢,就从白衣女子的手间扯过一把折扇,“刺啦”一声,折扇就撕成了两半。

白衣女子望着书生,嘴角哆嗦一下,又尖着声笑了。

笑得一脸的泪。

书生也笑了。

笑得一脸的泪。

举子们也都张着嘴轰轰轰笑成了一片。

第二日,京城里纷纷传说,万花楼上的头牌姑娘白牡丹昨夜用一束白绫,将自己挂在房梁上,死了。

京城里的茶楼酒肆大街小巷,一时间喧喧嚷嚷,猜测纷纷。但没有人知道,万花楼上的头牌姑娘白牡丹夜里还好好的和一帮举子们喝酒,怎么会死?

只有书生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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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1976年的窗花》刊发《奔流》2016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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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2016年第二期目录(河南省文联主办)

 

小说坊

中 篇
4
娟 子
22
乡村的灯王 婕
短 篇
36
看戏去 王一诚
46 1976
年的窗花秋子红
小小说
56
汴梁王(组章) 曹洪蔚
64
奔跑的月亮(外一篇) 张浩宗
68
尴尬的父爱 姚秀敏
72
郇 岩

散文界

80 静谧书 林文钦
88
母性的绝美 凌 鹰
94
乡村牛哞 王支援
100
失语者 刘亚荣

纪念张一弓先生

76 驿站并未远去 南 丁

诗苑

名家力作
106
车壕村(外四首)邓万鹏
110
活活的一汪深潭(组诗)马万里
116
我看到另外一个黄庄村(组诗)王京波
122
村庄的哲学(组诗)丁东亚
126
那些叫人生的往事(组诗)雨 桦
八方诗潮
128 
方 圆   郜希贤刘星元   张云广   沈 默     李政品    王真    王伟
诗风雅韵
132 
刘青菊  王发昱  郑松才  刘宏伟   常道玉  杜宗杰  李静凤

纪实天地

134 孙皓晖:矢志为大秦还魂 王幅明

文坛新论

148 小说写作与时代典型刘 军
152
现代诗的理想形式 张延文
156
一部浓缩的移民史 郑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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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奔流》2016年第2期封面及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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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坊

中篇

4 根/ 娟 子

短篇

22 乡村的灯/ 王 婕

36 看戏去 / 王一诚

46 1976年的窗花/ 秋子红

小小说

56 汴梁王(组章) / 曹洪蔚

64 奔跑的月亮(外一篇) / 张浩宗

68 尴尬的父爱 / 姚秀敏

72 霾 / 郇 岩


散文界

80 静谧书 / 林文钦

88 母性的绝美 / 凌 鹰

94 乡村牛哞 / 王支援

100 失语者 / 刘亚荣


诗 苑

名家力作

106 车壕村(外四首)/ 邓万鹏

110 活活的一汪深潭(组诗)/ 马万里

116 我看到另外一个黄庄村(组诗)/ 王京波

122 村庄的哲学(组诗)/ 丁东亚

126 那些叫人生的往事(组诗)/ 雨 桦

 八方诗潮

128 方 圆 郜希贤 刘星元 张云广

沈 默 李政品 王 真王 伟

诗风雅韵

 

132 刘青菊 王发昱 郑松才 刘宏伟

常道玉 杜宗杰李静凤


纪实天地

134 孙皓晖:矢志为大秦还魂 / 王幅明


文坛新论

148 小说写作与时代典型 / 刘 军

152 现代诗的理想形式 / 张延文

156 一部浓缩的移民史 / 郑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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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关于天才艺术家和天才作家之间的六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

宇宙怪兽

第一个故事有个无比无厘头的开头:一只宇宙生物落入了十九世纪的人类世界。

两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拥有一台时光机,他们穿越到了那个时代,遇到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家--这个面容丑苦的大胡子一辈子只卖出过一幅画,很惨吧,更惨的是周围所有的人都把他视为可怕的疯子--三人合力制服了怪兽。

年轻人把画家带回了现代,带到巴黎奥赛博物馆,告诉他这里收藏着无数伟大的杰作。画家注视着别人的作品,卑微地不敢抬起头,直到他走进一间屋子,发现四周环绕着的,竟全部是自己的画儿,他哭了,哭得像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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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ncent and the Doctor

这是英剧《Doctor Who》里的一集,这个画家就是文森特·梵高,这一年,是他自杀的前一年。翻翻我们那个年代高中生人手一本的《渴望生活》(欧文·斯通著)就可以了解他的人生:他曾步行数百里去看自己的初恋,他追求表姐把手掌烧烂,他拿着刀子追着朋友高更,他用剃须刀割掉自己的耳朵献给一个妓女,他的一生从未被承认,他的画连送人都被嫌弃、只配拿来垫咖啡。

然而音乐响起,馆长娓娓道来:“梵高是最杰出的画家…任何时候绝对最知名、最伟大、最受尊敬。他对色彩的掌控无与伦比,他把生活中遭受的磨难转化为画布上激情洋溢的美,痛苦很容易表现,但糅合热情与痛苦来表现世间的激情、喜悦、壮丽,前无古人,也许后无来者。在我脑海中,那个狂野奇特、徜徉在普罗旺斯田野里的男人,不仅是最伟大的画家,也是世上存在过的最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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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高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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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

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

但总有一个人,

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火,

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文森特·梵高

然后我也哭了。Doctor说生活就是一堆好事和坏事,好事不一定缓解坏事,坏事也不一定糟蹋好事。现实中的梵高,一文不名,不被理解,直至死去,就像片子里那只孤零零地脱离宇宙空间的怪兽。而这个故事,改变不了梵高的命运,但至少为他带去了一件好事,在生命的终点处保留下来。这也是我想要做这则推送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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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ncent and the Doctor


第二个故事

月亮和六便士

故事带点儿后现代的味道,有这么一个上班族,他从事金融业,有妻子有孩子,勤勤恳恳养家糊口,过着中产生活。这样一个人,在社交场合毫不引人注目,因为他相貌平平,谈吐平平,甚至有些无趣,直到有一天,这个人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家出走了!他兜里揣着100块钱,抛妻弃子,声称要成为一名画家。

这个男人,姑且先叫他思特里克兰德,他已经40岁了,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奔赴内心的幻象和等待他的噩运。在巴黎,他贫病交加,几乎活不下去;在塔希提岛,他染上麻风,双目失明;在故事的终点,他“坐在自己描画的满墙壁画中,聆听波涛汹涌的颜色--对,那时他已经失明,只能聆听颜色,金色是高音,黑色是低音,白色是微风,红色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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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更自画像

说到这儿大概有些明显,这个画家是保罗·高更,梵高曾经的挚友。

1879年,高更正在塔希提岛上画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同一年,23岁的英国医生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弃医从文,开始写小说。后来,作家毛姆以画家高更为原型,创作了前面讲的那个故事--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当然,现实中的高更并没有得麻风,没有失明,也没有在临终前叫人把自己连同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一起付之一炬。(现实中的高更经历过幸福与磨难,巴黎文明人的嘲讽使他放逐小岛,他曾经尝试自杀,最终死于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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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更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毛姆把高更的结局改写得更加悲壮,可我们必须承认,那最后的情状让人感受到的丝毫不是怜悯,而是对一个非凡的、不顾一切追逐纠缠自己的幻梦的灵魂的敬畏。

六便士是英国面值最低的货币,而月亮则高洁地悬挂在天上,一个是现实,一个是梦想。刘瑜说,“梦想多么妖冶,多么锋利,人们在惊慌中四处逃窜,逃向功名,或者利禄,或者求功名利禄而不得的怨恨。”但是高更,或者说思特里克兰德,拒绝成为其中的一员。“遍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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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更作品《黄色的基督》


第三个故事

吹铜管和吹小号的少年

这是一对好基友相爱相杀的故事,从前有两个少年,他们是童年玩伴,一起在外省长大;他们是中学同学,一个吹铜管,一个吹小号;他们亲密无间,相约一起去巴黎闯荡,一个从文,一个事画。后来,从文的少年成了蜚声文坛的大作家,而梦想成为画家的少年却始终默默无闻。

再后来,作家以画家为原型写了一部小说,直白地记录了后者的失败与绝望,这本书深深刺伤了画家,两人从此绝交,至死不见。

又过了许多年,作家煤气中毒离世,隐遁的画家从花匠口中得到消息,痛哭流涕,怨怼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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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故事讲得如此基情四射,怪我咯…

可是你们看法国邮政自己发行的CP邮票极限片…

这个画家是日后的印象派绘画大师保罗·塞尚,而作家则是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埃米尔·左拉。那本导致两人决裂的小说,是左拉的长篇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中的一卷--《杰作》,在这本书的结尾,才华有限的画家克劳德·兰蒂尔最终在自己不成功的画作前自杀。

1886年4月初的一天,塞尚给左拉写了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埃米尔:

我刚收到你寄给我的《杰作》一书。我要感谢《卢贡-马卡尔家族》的作者,为过往回忆留下了美好的见证,并请他允许我与他握手致意,以追忆往日的岁月。

在逝去时光的驱使下,祝愿你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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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尚曾经为左拉画过一幅肖像,但被左拉撕毁。这幅左拉像为画家马奈所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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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尚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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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尚赠予左拉的作品《强夺》:后来左拉在《杰作》中描述克劳德·兰蒂尔的画时,这幅画就浮现在他眼前,随之而来的是竹马之友塞尚强烈的个性。

作为一个艺术的先觉者,塞尚注定要在荒凉的道路上独行。左拉曾在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与他怀抱共享荣誉的热情,但少时的玩伴最终还是不懂塞尚,他背弃了塞尚。

左拉去世四年后,塞尚在他们一同长大的艾克斯乡间写生时遭遇暴雨,染病身亡,那时的他依旧籍籍无名。在塞尚为左拉留下的泪水里,我们看到了他深深的孤独,幸而塞尚是一个孤独的强者,他说:“孤独对我是最合适的东西。孤独的时候,至少谁也无法来统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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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左拉传》剧照


第四个故事

蒙马特之舞

讲了三个男人的的故事,现在开始,是女人的故事。

女孩名叫玛丽,是一个烫衣女工的私生女。一天,她在送衣服时偶遇了男主人,他问她有没有睡袍,愿不愿意下次穿着它到他的画室当模特。命运女神温柔地执起了玛丽的手,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大鼻子、身材高大的老头,正是画家皮埃尔·皮维·德·夏凡纳。

就这样,玛丽先是夏凡纳、雷诺阿,后来成为劳特雷克、德加的模特、情人和缪斯。但是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凭着桀骜的眼神和清新的裸体,玛丽出入大师们的画室,细细窥探着他们的秘密:草图、底色…她要成为画家。

“您为什么不叫苏珊娜呢?这个名字多适合您啊……在浴盆中被夏凡纳和雷诺阿这些有钱老头儿观赏的苏珊娜!”劳特雷克这样对玛丽说。于是我们的女主角有了一个让无数人津津乐道、各怀异想的名字,没错,她就是“美好时代”的法国传奇女画家--苏珊娜·瓦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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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诺阿画中的苏珊娜·瓦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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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特雷克画中的苏珊娜·瓦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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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加画中的苏珊娜·瓦拉东

苏珊娜的一生是一场长达四分之三个世纪的不断绽放,洗衣女工的女儿,印象派巨匠的模特,狡兔之家、黑猫酒馆的常客,在制帽女工那儿当学徒、在鸡毛掸子商人那儿帮忙收鸡毛、穿珠子、帮人带孩子、酒馆服务员、杂技演员,直至成为才华横溢的画家,瓦拉东像支配自己的人生一样支配着自己的创作,她的画尽管生硬却惊人地明快有力,与既令人不快、又充满诱惑的“美好时代”融为一体。

1938年4月6日,邻居发现因脑淤血而倒在楼梯上的苏珊娜,她的生命划上了句号,身影却永远留在了自己的那些杰作当中。多年后,女作家让娜·尚皮永以一本书--《蒙马特之舞》--致敬这位以蒙马特高地为生命舞台的女子,获得当年龚古尔传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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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珊娜的自画像和猫

“美好时代”只持续了短暂而不可复制的三十年,但却改变了女性的命运:她们从闺阁中抬起头寻找自己,等待着自由的到来,生命有限而等待漫长,她们经过“美好时代”,走过各自饱受困扰的人生,于是才有了后来真正到来的女性的“美好时代”,有了一代代提起笔书写蒙马特之舞的让娜·尚皮永或者其他人。

作为“美好时代”既自由又受束缚的代表,苏珊娜有过无数著名的情人,结过两次婚(其中一任丈夫是儿子的朋友),生下一个身世成谜的私生子…她的一生仿佛都在以惊世骇俗的姿态挑战道德;她热爱生活,画里尽是身边的人物景致,儿子、母亲、情人、猫、花,还有丰乳肥臀的裸女,她从不承认自己有任何老师,因着这份对自我的忠贞,“她的底色始终是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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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珊娜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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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室里的苏珊娜


第五个故事

大象和鸽子

女孩很美,有黑色的长发和鸟翅一般展开的眉毛(感觉第一句话就泄底了)。十八岁时的一场车祸使她的脊柱断成三截,右腿十一处骨折,一根钢扶手穿透她的腹部,割开了子宫…她活了下来,被禁锢在石膏胸衣里,父亲买来纸笔,母亲在床头安了一面镜子,她开始画自画像。

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事故。

第二次事故,是遇到爱情。

初相遇时,已过而立的画家正在国立中学的大厅里画壁画,他是个130多公斤的大胖子,十几岁的少女瘦瘦小小,立志要成为他的妻子。她做到了,他们的结合被称为大象和鸽子的结合,从此,自私蛮横的天才迭戈·里维拉和坚不可摧的少女弗里达·卡罗,“这对不同凡响的夫妇将震动整个墨西哥画坛,并一同见证战争不断、风云变幻的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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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弗里达》剧照

像萨特和波伏瓦那样,相互背叛却又相爱不渝--终究是个有点儿俗套的爱情故事。让人意外的是,半个多世纪后为这段爱情做传的,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

作家翻阅了相当数量的传记和资料,沿着弗里达和迭戈的人生轨迹从墨西哥走到美国…在《迭戈和弗里达》中,迭戈被描述成“一个巨魔、谎话大王”,上帝同时赋予这位现代绘画巨匠残酷与才华。自私、狂暴,以及对婚姻自始至终的不忠。这是比车祸和满身病痛还要严重一百万倍的事故。受伤的弗里达酗酒,跳探戈,剪去长发;她尝试去爱别的人,爱男人,也爱女人;她画画,“绘画对于弗里达而言,是表达自己对迭戈的爱,诉说这种爱带来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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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达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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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达自画像,她将迭戈的面孔如首饰一般痛苦地镶嵌在自己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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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达画展,迭戈化作巨婴,被弗里达如同儿子一般抱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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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迭戈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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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迭戈的壁画

墨非定律说: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弗里达的一生印证了这一点:小儿麻痹,车祸,手术,流产,暴风雨般的爱与背叛。于是,我们看到画中的弗里达一直在流血,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说:“但愿离去是幸,但愿我不再回来。”

迭戈说:“我想从艺术家而不是丈夫的角度去评价她。我钦佩她。她的作品讽刺而柔和,坚强如同钢铁,自由如同蝴蝶翅膀,动人如同微笑,悲惨…如同生活的苦难。”

还好,他们最终寻回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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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故事

人生?如戏?

(其实我内心只想写这最后一个故事来着…)

最后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相遇的故事(终于写到正题了好激动)。

故事的女主角名叫夏洛特,她生活在二战前夕的柏林。夏洛特在一座墓碑上学会了认自己的名字,那个名字原本属于她的姨妈--她在十八岁时投水自尽。夏洛特生命中的第二场死亡,是母亲的自杀。紧接着,作为一个犹太人,她将会面对更多的、成千上万的死亡。

慢慢习惯他人的疯狂,人们就是这样成为艺术家的吗?女孩这样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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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特自画像

但在那之前,她先一步遇到了爱情。阿尔弗雷德是夏洛特继母葆拉的声乐老师,他曾经参加过一战,在一具尸体身下偷生,而现在,他又面临着新的战争,新的死亡,为了求生,阿尔弗雷德投入了歌唱,正如为了求死,人们投入水中。

总之夏洛特和阿尔弗雷德相爱了,生活给他们甜蜜,有如刀割的甜蜜,他们可以讲话,做梦,歌唱,写作,创造,死亡。但只有这一刻,所有痛苦都值得。夏洛特的脸上出现一道阴影,那是她的过去在仓惶逃走:当下太过浓烈,过去不再有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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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特为爱人阿尔弗雷德画的几十个橘色半身肖像

然后是战争和屠杀,生活将他们分开,夏洛特逃亡法国,她见证了外祖母的自杀和外祖父的疯狂,她决心画画,将自己的全部生命用鲜亮的色彩记录下来。她离群索居,过着降调的生活,却又分明那样热烈,谱写着大调的旋律。

她完成了自己的画作《人生?如戏?》,嫁给了一个流亡的犹太男人,怀了他的孩子,然后在二十六岁那年被抓进集中营。她死在奥斯维辛的毒气室,死时怀有身孕,生前身后,一样地籍籍无名。

我想起《天使爱美丽》里的那个玻璃人,二十年来都在画着雷诺阿的《游艇上的午餐》,他说最难揣摩的,是那个画面中最无足轻重、最不起眼的女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从那些热闹的人群中分辨出哪一张是最寂寞的脸”--我想夏洛特应该拥有一张那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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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特的画作《人生?如戏?》,整部作品由近800幅画组成,夹杂文字、音乐,分为开场、主要部分和尾声,在形式上像极了一台音乐剧。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那么充其量不过是一部插图版的《安妮日记》。

现在轮到男主角登场了,在此时此刻的巴黎,生活着一个作家,他叫大卫。这么介绍也许有些草率,因为毕竟他还算是个小有成就的作家,他得过一些奖,他的爱情小说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卖出了几百万本;不写作的时候,他玩音乐,甚至做导演,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就请到了法国最当红的女演员:他运气不赖,一向如此。

有一天,大卫偶然走进了一场画展,他看到了夏洛特的画,仿佛一个被占领的国度,他的整个人一下子被占据了--他的内心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好奇:瓦尔堡和绘画、音乐和幻想、绝望和疯狂,多年来困扰他的一切,都汇聚在夏洛特的画里。

于是作家展开了长达八年的追寻:柏林-南法-阿姆斯特丹,他经过夏洛特人生的每一个中途站,与见证者们的后代交谈,用一块块碎片重新拼凑起夏洛特的一生。他当然遇见过许多善意,但也曾被当成疯子和怪人,被关上的大门砸一鼻子灰,甚至被不可理喻的老太太叫警卫驱赶,但无论如何,他来到了终点--一本书。

“我无数次地尝试写这本书。但要如何写?我应该在场吗?久久萦绕在脑海里的念头,该用什么方式来表现?我提起笔,我尝试写,然后我又放弃,我无法写出两句连续的句子。”

最终他决定一行一行地写,将夏洛特的一生写成一部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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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卫·冯金诺斯和夏洛特·萨洛蒙的自画像

2014年,小说《夏洛特》出版,获得当年雷诺多和龚古尔两项文学大奖。大卫·冯金诺斯说,这个悲伤却格外美丽的故事是他和夏洛特·萨洛蒙的相遇,所有荣誉都属于那位才华惊人却不为人所知的女画家。

在题献页,大卫引用了卡夫卡的话:

“那活着却无力应付生活的人,需要用一只手,对笼罩命运的绝望稍加抵抗…但同时,他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在废墟中的所见,因为他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虽然生时已死,他却是真正的获救者。”

夏洛特·萨洛蒙是最终的获救者,拯救她的是《人生?如戏?》,也是《夏洛特》的作者大卫·冯金诺斯,后者仿佛她的兄长、情人、儿子,在女画家的人生故事里穿行,将她拖出死亡,送到我们中间。

所以最后我们还是要介绍一下这本小说

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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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作家跨越八年的追寻,

以梦幻般的诗小说重现女画家的惊人才华。

一个女人以血作墨的传奇,

虽然生时已死,她却是真正的获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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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金诺斯以梦幻般的诗小说书写了夏洛特惊人的艺术才能和不幸的一生。

主线记录夏洛特沉湎幻想的童年、醉心艺术的少女时代、燃尽激情的爱情、灵感迸发的创作和在纳粹阴影下注定走向悲剧的命运;

副线则是作者本人对女画家生命轨迹的追寻,柏林、法国、阿姆斯特丹。

他重新站上夏洛特人生的每一个中途站,与见证者的后代交谈,他仿佛夏洛特的兄长、情人、儿子,将她从死亡与遗忘里拖出,重新来到我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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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特》

[法] 大卫·冯金诺斯 著

吕如羽 译

2015年11月出版

定价:38元

生活给她甜蜜,有如刀割的甜蜜。

她可以讲话,做梦,歌唱,

写作,创作,死亡。

但只有这一刻,所有痛苦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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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小小说)

            角色(小小说)

⊙秋子红

童玉楼是周原市秦剧团的秦腔演员。

童玉楼成名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年月,全国人民八台戏,秦腔里的剧目,十有八九是由《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之类的京剧样板戏移植而来的。童玉楼人长得英俊帅气,加上嗓音清亮、通透,人往台口一站,活脱脱就是一个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就这样紧锣密鼓一出戏一出戏演着演着,童玉楼就红了。据说,有个二十三四的大姑娘,迷上了童玉楼的戏,童玉楼在乡下演几场,姑娘追着撵着看几场。大半月后,家里人找到姑娘时,姑娘正站在台下人群中,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正望着台上童玉楼扮演的李玉和痴痴呆呆地笑,长帽辫上乱蓬蓬粘满了麦草土灰,人早疯癫了。

“文革”过后,秦腔经典剧目开始在舞台上演出。童玉楼到底是有演样板戏的底子,唱念做打,吐字运腔,一提袍一甩袖一摇翅一吹胡一瞪眼,无不具有让人品咂不尽的范儿。有一年省城里秦腔汇演,童玉楼主演的《打镇台》里的须生七品县令,博了个满堂彩,童玉楼获得全省首届戏曲表演一等奖。消息很快在周原市喧喧嚷嚷传开了。童玉楼在村村镇镇演几场,秦腔迷们一出不落看几场,许多人翻山越岭赶十几里路,只为看一出童玉楼主演的《打镇台》,听一声童玉楼唱腔撩人的“皮鞭打”。不久,周原市里便传出一句顺口溜:宁舍三顿饭,不舍童玉楼的一出戏!就在秦腔迷们眼巴巴地等着盼着继续看童玉楼的戏时,领导上忽然决定,让童玉楼担任周原市秦剧团的团长。

俗话说,要受气,领一班戏。剧团里的团长,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了的。有人演戏入了迷,演着演着就将生活当成了戏,将配戏演员的床帏当成了自己纵横驰骋的舞台;有人看戏着了迷,看着看着就将戏台上青衫飘飘水袖摇摇的小生相公,当成了自己卿卿我我的哥哥。因此,剧团里闹个离婚啦出个桃色新闻啦拐走戏台下一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啦,算是捧饭碗磨牙,常有的事。剧团前几任团长是市里派来的,因为受不了满肚子的气,一个个撂挑子不干了。领导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给童玉楼说的。出乎领导意外,童玉楼点点头说,我试一试。

一试,不到一年多,竟将一个令领导头疼的剧团打理得顺风顺水红红火火。有一天,童玉楼与一铁哥们喝酒。几杯五粮液下肚,童玉楼嘿嘿笑着说,是人,就都有些臭毛病,你要治他,就得清楚他那些臭毛病都是些啥,啥方子能治得了它。接着,童玉楼一脸不屑地说,人常说害怕,害怕害怕,你要领导他,他不害怕你,你能领导个啥?你不害他,他咋能怕你?!

铁哥们望着自己面前一脸得意的童玉楼,一时有些疑惑:这个童玉楼还是不是当年戏台上,慷慨激昂、豪情万丈扮演过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之类高大全人物的童玉楼?!

几年后,童玉楼成了周原市文化局的局长。又几年,童玉楼步步高升成为周原市主管文教卫的副市长。有人疑惑,演了大半辈子戏的童玉楼,为何在官场上一样八面威风平步青云。据说,童玉楼私下曾跟人说,官场其实就是戏场,需要你唱红脸时你就该唱红脸,需要你唱白脸时你必须唱白脸;有时候,你是忠臣良相包文正杨继业;有时候,你必须是秦桧潘仁美娄阿鼠。也不知道,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童玉楼退休时,当年人山人海、万众瞩目的秦腔舞台,早已冷冷清清风光不再。曾经人才济济的周原市秦剧团,演员退休的退休,改行的该行,成了一个人去楼空的空架子。有一天,剧团因为没钱给演员发工资,团长去找老领导童玉楼。童玉楼问,还演出吗?团长一脸愧色说,十天半月的演一回,现在有了电视电影网络,很少有人看戏了。童玉楼说,剧团要生存就得有观众,现在生活节奏那么快,就那几本老掉牙戏,怎么能吸引来观众,咱们排几出现代戏怎样?团长当即拍板,重排当年的秦腔现代戏《红灯记》。后来,演李玉和、铁梅、李奶奶的演员有了,左寻右找,就差一个演反面人物的“贼鸠山”。就在团长和童玉楼团团急的时候,有人忽然望着童玉楼,一本正经说,“鸠山”不是就在眼前吗?

一瞧童玉楼,所有人都笑了。当年舞台上帅气英俊的童玉楼,如今早成了一个胖老头儿。秃亮的脑门,肥大的脸庞,松塌塌的眼皮下两只神秘莫测的小眼睛,活脱脱就是一个“贼鸠山”!

半个月后,《红灯记》一开演,大获成功。在周原市连演几场观众场场爆满不说,就是在省城都风风光光演过几回呢。尤其是童玉楼扮演的反面角色鸠山,奸猾狡诈,形神兼备,好像是京剧演员袁世海再世。不久,童玉楼被人相中,应邀客串过几部电视剧后,渐渐在影视界走红了。老谋深算的朝廷大臣啦贪官污吏啦军阀汉奸啦之类的角色,被童玉楼演得得心应手,有形有骨,栩栩如生。

有一天,省城里一家媒体的记者采访童玉楼。记者问,童老,听说您年轻时在舞台上一直扮演正面角色,这些年您却成功演出了一个个反面角色,请问您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

童玉楼望着记者,哈哈一笑,然后一脸严肃对记者说,那你说呢?

记者望着童玉楼一张饱经世故的脸,忽然一片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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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豆(小小说)

黑豆(小小说)

                                     秋子红

是小时我父亲讲给我的。

我祖父是我老家罗局镇牲口集市上的经纪。

经纪,就像现在的买卖介绍人吧。那时候,谈钱是很可鄙的一桩事,即便是土里刨食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像古代的文人雅士一样,羞于谈此阿堵物。卖马买牛卖羊买猪甚至粜一二斗麦子玉米,找个经纪,买卖双方便在袄袖里衣襟下破草帽里各伸一只手,摸摸捏捏,比比划划,讨价还价。直到经纪说,成!或者好!便有人说,人家张先儿说了,买吧。另一个人说,成,咱听张先儿的!我祖父姓张,先儿像现在的老师先生。

由此可见,我祖父在集市上的威信。

我祖父早上起来,咕噜咕噜涑过口,喝一罐浓茶,吃一锅烟,我祖母已将早饭端到了眼前。吃过早饭,再咕噜咕噜涑过口,喝一罐浓茶,吃一锅烟,便从家里牵出一头青毛小叫驴来。我祖父站在土坡坎上,一条腿向外一撇,便稳稳坐在了驴背上。我祖父颌下一撮白白的胡子向前翘着,让人老担心,他会不会让一股风从驴背上刮下来。

我祖父很瘦。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不断抬起头,跟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赶集啊——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又抬起头,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集散了啊——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飘得听不见了,田里犁地锄草的人抬头望一眼天说——回吧,张先儿都回去了。

我祖父算是我老家罗局镇上的名人,田里那些犁地锄草的人,都是他的“粉丝”。

有一天,我祖父骑着毛驴,就这样走着走着,就看见一个人——一个饿昏在路边的四五岁的孩子。我祖父已快要走过去了,但后来又骑着毛驴折了回来。那是个饥馑连绵的年代,人们在路上时常可以看见饿昏的或者饿死的孩子和大人,就像现在人们对贪污腐败一样,早已见怪不怪。但我祖父是个软心人,我祖父跳下毛驴,就将那个孩子抱回了家。

我祖母一见那孩子,脸登时就黑下了。家里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吃,哪有别人吃的?

我祖父嘿嘿笑着说,看这娃多聪明,眼黑得像黑豆,给吃一口吧,一口饭可救一条命啊!

我祖父的一口饭,就救了黑豆一条命。

黑豆真的很聪明,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就像两粒刚从豆荚里蹦出的黑豆。黑豆嘴很甜,一声“爹”叫得清清脆脆,叫得我祖父心里痒痒的。

我祖父便很疼黑豆,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疼。

我祖父去我老家罗局镇上赶集,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不断抬起头,依然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赶集啊——张先儿,集散了啊——

只是人们脸上笑嘻嘻乐呵呵的——我祖父牵着毛驴走在前面,黑豆摇摇晃晃坐在驴背上,好像我祖父是儿子,黑豆是老子。

后来,黑豆就长大了,我祖父给黑豆盖了房娶了媳妇,就像黑豆是他的亲生儿子。

再后来,我老家解放了。有人给村里每家每户定起了成份,一个村子找遍了,都穷得叮当响,都够不上地主,村里人便觉得很没面子,一个百十户人的村庄怎么说也得有个地主啊?!有人想到了我祖父,人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都笑了。

我祖父便成了地主。

黑豆最初和我祖父断绝了来往,后来和我祖父断绝了父子关系,再后来,黑豆便开始在村里大会上诉起了苦。

村里开会,传达完最高指示,喊完口号,主席台上有人说,下面由黑豆给大家诉苦。

黑豆坐在主席台上,黑豆说,娃娃伙,你们不知道,老地主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啊,我不是他娃,却要我叫他爹。

黑豆说着说着就“哇”一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台下一片泪汪汪。

黑豆坐在主席台上,黑豆说,娃娃伙,你们不知道,老地主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啊,他自己走着路,却让我坐驴脊背,娃娃伙,你们不知道,坐驴背上那个难受啊!

黑豆说着说着又“哇”一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台下却一片笑嘻嘻。。

主席台上便有人说,黑豆不诉了不诉了,下面开始批斗大地主张先儿。

紧接着,我祖父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被人押上台,被人反剪着双手用瘦瘦的声音喊——我是黄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呢——我剥削压迫黑豆呢——

我祖父瘦瘦的声音喊得很真诚,喊得满脸是泪,喊得台下人心里一颤一颤。

黑豆就这样诉着诉着,就成了我老家罗局镇上的名人,台下黑压压一片都成了他的“粉丝”。

我祖父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瘦瘦的声音这样喊着喊着,终于有一天,用一根裤腰带将自己挂到了房梁上。

我祖父就死了。

后来,村里的地一绺绺一块块划给一家一户了,没有人再听黑豆诉苦了。黑豆整天整天张着嘴,坐在村口,显得很寂寞。

再后来,黑豆也死了。

只留下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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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陕西小小说20年经典》入选者目录(初选)

目录(每人两篇,没有发稿的赶紧发来)

武松杀嫂/贾平凹

产仔的豹与庄户/京夫

送 别/方英文

与死亡并肩而站/冯积岐

废墟下的忏悔/刘公

梁山泊英雄重排座次贺绪林

女人花/张艳茜

鸭    趣喊雷 

扳着指头数到十/芦芙荭

伊人寂寞/陈毓 

谁先看见村庄黄建国

哭   嫁/魏西风

/陈敏

叫我一声“哎”/刘立勤

山后那片陵园/钟法权 

姐  妹 /方晓蕾 

一颗扣子的入侵/南在南方

笔直的烟/秦巴子

 浇   花/江东璞玉

 考试天才的梦/刘万里

雪中追踪/余显斌

娘家/秋子红

你看你看南瓜的脸/张格娟

愤 怒/吴宏博

恐惧/荒城

摇   椿/吴相阳

好大一棵树/姚元忠

铁路的那头开满了鲜花/姚伟

祸起西瓜/王斌

局长的餐馆/郭福全

班主任的耳目/曹  矞

空  地/唐继虎

/雷三行

婚姻借条/张震

表演茶道的女子/李虎山

玉手镯/郝洪亮

修 鞋 匠 老 胡周 知

美人蛊/明晓东

清风街的眼睛屈伸

一  轮  明  月/胡 涛

绝  编张 智

百元大钞/辛继成

废墟里的救赎/王世虎

一个人的失踪/樊立怀

交通指挥者窦俊彦

扭曲的爱/羊白

有一种望穿秋水,叫回家/秦悦

盼儿/范墩子

虫柱/冯旭红

心 病/王晓阳

基层纪检干部下乡“拍蝇”记/李冲

山籁王斌

涨价风波张亮

 /杨富安

鸟的事  杏的事/白孝平  

称呼/郭福全

过年常红梅

招聘爸爸/祁军平

海是你的/王红霞

轮椅上的猪老板/王前恩

手艺人王维新

偷来的父爱/文雪梅

早春/张静

心债/张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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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石华鹏:一个成熟小说家的写作品质

一个成熟小说家的写作品质


作者:石华鹏   原载:《文艺报》2016年3月2日第2 

  天才除外,每个成功小说家大抵走过一条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写作路子。不成熟期一般包含幼稚、模仿、摸索、徘徊等几个阶段,成熟期包含醒悟、成熟、丰富等几个阶段,每个阶段因人而异,长短不一、表现不一。

  小说写作者众,不是每个人都会成功,“成熟”是一道门,推开并跨过去,算是真正地登文学之堂入小说之室了,而绝大多数者穷其经年,也都在“成熟”之门外徘徊,所以成熟既是一种写作目标,也是一种写作标尺。一个小说家只有迈入成熟之阶段,写作才能散发出真正的自由和意义。一个成熟的小说家至少有这样几个写作品质:强大的小说思维力;敏锐的叙述节奏感;自己的语言气息。如果说某个小说家拥有了这样一些“品质”,那他已经是成熟的小说家了。

  所谓的成熟小说家的写作品质,脱胎于小说家成熟的作品,那些成熟的作品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和特性,其共性有这样几方面。

  一、强大的小说思维力

  何为小说思维力?就是用小说这样一种形式来思考人事、思考世界,并发现哪里有小说的能力。哪里有小说?哪里没有小说?这是从事小说写作的大事儿。如果你对别人说我在写小说,但你并不知道哪里有小说,而是将自己或他人乏善可陈的生活流水账或人生流水账当小说复述给别人听,读者要么焦虑无比,要么转头就走,因为这不是小说。

  生活似海,深广无边,吞吐万物,并不是每滴海水每个海湾都是小说,只有那些或大或小的浪花、或急或缓的潜流,亦或疯狂的海啸才是小说。一个小说家的本事,就是去寻找和发现那些浪花、潜流,或者海啸,并将它们用虚构的面孔讲述出来,这种寻找和发现的能力就是小说思维力。

  “用小说来思考”不同于“小说构思”,“小说构思”是对小说内部的结构、语调、风格、节奏、篇幅、人物等方面的具体设想,而“用小说来思考”是在进入小说内部之前对生活、对人事、对世界的宏大感受和分析——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事件具备了成为小说的可能,小说写作者能敏锐而模糊地感觉到:这里有小说,而那里无小说。

  虽然这种小说思维力隐秘而梦幻,藏在作者都可能意识不到的内心一角,但这种思维力的强大或弱小,会直接决定一部作品的出色与平庸。这种能力在作者那里或许藏得住,但在作品里显露无疑,从很多出色的作品里我们能“窥视”出小说家强大的小说思维力。

  比如像马尔克斯、卡尔维诺这些大作家,他们的小说显示出他们强大的小说思维力。马尔克斯总能找到完成一部小说最需要的东西——诸如《百年孤独》中置身于时间之中的“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一场持续53年7个月零11天的爱的激情。卡尔维诺则总能为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找到现实的根基——诸如《树上的男爵》中把人送到树上去让他一辈子不下来,因为人可能是从树上下来的。无论人的孤独、爱的激情,还是让人在树上生活一辈子,这些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们为小说找到的叙述动力,如果找不到这种强大的叙述动力,小说很难成为伟大的作品,而这种寻找叙述动力的能力其实就是一个小说家的小说思维力。

  再像如今较少被人提起的“短篇王”俄罗斯的列斯科夫、巴别尔等人,即使在小小的短篇里,也能看到他们强大的小说思维力。列斯科夫对故事冲突的热衷,诸如在《理发师》中作者发现自由都是戴着枷锁的,这种发现构成小说动力;巴别尔用静态的战后场景来写战争的残酷,他的《红色骑兵军》中的每个故事都在讲述“每个残阳都在滴着血”……

  小说思维力其实代表着一个作家内心的深刻程度,他对人、对事、对世界的深刻困惑与洞悉,都附着在小说上,并将其带向不可度量的极致。小说思维力有多强大,小说便能走多远。

  二、敏锐的叙述节奏感

  读一些不那么令人满意的小说,其过程总觉得有些不爽,不畅快,不是“隔”(隔一层)就是“硌”(如饭里头吃到沙子),完全没有朱熹说的“读书之乐乐如何?数点梅花天地间”的惬意感觉。

  想想,问题可能出在那些小说没能解决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两个问题,一是行进,二是停留。就像游人走入一个风景点,这个风景点在设计布置上,既要吸引游人的脚步继续走下去,又要让游人不时驻足,品玩欣赏。对小说而言,行进就是故事节奏,停留就是叙事张力。

  读者好不容易选择以阅读小说的方式来度过时光,所以他们会用早已养成的阅读习惯和阅读经验对小说提出苛刻要求,要求小说故事不仅舒缓有度地往前推进,而且要像磁铁牢牢吸住铁钉一样,既吸引住他们的眼球也吸引住他们的内心。

  有人说读者的注意力是夏天的一支冰激凌,小说要在冰激凌融化之前把读者搞定,此话确有一定道理。吸住读者眼球的是故事节奏,吸住读者内心的是叙事张力,就是语言和细节中渗透出来的东西(如陌生感、氛围、真实感等)能让读者回味。故事行进快了,细节疏了,读者不满足,就感觉“隔”;故事行进慢了,叙事停留久了,读者没耐心,就感觉“硌”。最终,故事情节的缓急和叙事语言及细节的疏密成为小说能否征服读者的重要武器。

  对读者来说,行进和停留是两个问题,而对写作者来说,其实是一个问题——即小说的节奏感:故事的节奏和语句的节奏。小说的长、短、缓、急和轻、重、疏、密等节奏处理应该说由小说自身内容、题旨、人物等内部要素天传神授般地自然决定,实际上在众多的小说写作实践中,小说节奏是由作者一手把握控制的,作者像羊倌挥舞手中鞭子驱赶羊群一样任意处置小说节奏,读者往往不买账。由小说内部要素决定节奏的小说比由小说外部要素——作者决定节奏的小说来得自然、惬意,所以就导致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写作情形,一种是一部小说早已存在那里,它的完成只是偶然选择某个作者而已,另一种是作者的勤奋或其他因素使然,没有多少快意地完成了一篇小说。

  这样说,是不是把小说的节奏问题推向了不可言说的玄秘地步了呢?可以这样说,也不可这样说,这或许正是小说创作与小说阅读互不相干又互为交叉的两个问题吧。

  说得玄乎,并不意味着小说阅读的“隔”和“硌”没有解决之道,依我的感觉,作者做到了“透”——把场面、感受、细节写透了;做到了“顺”——顺着人或物写,避免叙述视角混乱,这样,小说阅读的行进与停留的问题大致迎刃而解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小说家的叙述节奏感是否敏锐,将决定小说的影响力和传播效果。使人着迷是一个小说家应具有的最重要的品质之一,而敏锐的叙述节奏感是小说使人着迷的关键。

  三、自己的语言气息

  搜寻阅读记忆库我们发现,每个成熟的小说家,其语言都有自己的气息和味道。多年过去了,鲁迅简约丰厚而辣味突出、沈从文古朴传神而雅气十足、张爱玲色彩浓厚音调婉转而藏华丽阴郁之气的语言味道,如承载乡愁记忆的食物那般总让人无法忘怀。小说语言堪称一件奇妙的东西:同样的故事,同样的文字,出自不同写作者笔下,就会沾染各自不同的气息和味道。语言是写作者的表达“基因”和叙述“指纹”。

  那么这种独特的语言气息和味道来自哪里呢?来自成熟的小说作者。表面看,是来自作者的字词选择习惯,说话句式的长短、特质,以及所受阅读物和其他作家的影响。实质上这种气息和味道来自更深层面,小说家陈忠实说:“从平凡中发现不平凡,挖掘人内心的情感,只有这样的句子,才称得上属于自己的句子。”他认为,作家对社会、对生活的理解是一种独立的声音,是把个性蕴藏在文字里边的能力。而正是这种“独立的声音”才形成了每个作家不同的语言气息和味道。

  美国小说家卡佛在回答“是什么创造出一篇小说中的张力”时说:“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具体的语句连接在一起的方式,这组成了小说里可见的部分。但同样重要的是那些被省略的部分,被暗示的部分,那些食物平静光滑的表面下的风景。”

  这两位成熟小说家告诉我们:用语的习惯和独特的见识,构成了小说家独有的语言气息的来源。而在那些还不算成熟的小说家身上,因为用语习惯的摇摆和独特见识的欠缺,所以他们的语言很难形成自己的气息和味道。

  别相信一个小说家的语言气息是天生的、是与生俱来的。海明威在谈创作经验时,说了一句影响深远的话: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其实是寻找自己的表达腔调、自己的语言气味、自己的文学个性的过程。寻找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方法,当哪一天找到了,一个小说家便迈进了成熟的门槛。

  小说的语言已经被我们谈成了一篇没有尽头的文章,以至于谈论语言时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语言既可以谈得很“近”——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也可以谈得很“远”——事关思想、存在、哲学等问题。或许语言只是个感觉,用五官去感受它的气息、味道便可以了。

  以上提到的三方面的写作品质,构成了小说家的成熟之本,这一提法与清代诗学家叶燮提出的“诗人之本”不谋而合,他说“诗人之本”有四: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萎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他说的写作者的“才”“胆”“识”“力”大致应和了小说的思维力、叙述节奏感和语言气息等。

  那么,一个小说家成熟了就一定会写出流传千古的佳作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这是另一个无法预料的复杂问题,但是做到这样几方面的成熟,至少是出佳作的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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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1976年的窗花》刊发《奔流》2016年2期

刊发《奔流》20162

 

1976年的窗花(短篇小说)

 

⊙秋子红

 

我们那里的人把窗花不叫“窗花”,叫“烟格”。喜鹊闹梅啦、刘海戏金蟾啦、狮子滚绣球啦,红烟格,绿烟格,贴在了木格子窗户上,那些飞禽走兽,花草虫鱼,花花绿绿看得人心里扑腾扑腾登时就亮堂、生动起来。我们那里的人平时将窗户用一毛钱一张的白粉连纸糊着,木格窗上贴满了烟格,一定是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三,生产队的活路停了下来。

好孬都得过年啊!过年要杀猪。猪养在村庄南园子生产队的猪圈里,十几只,吱吱哇哇叫了一个冬天,瘦得个个都快成了精。可再瘦的猪宰了也是白花花的肉,镇上的胡屠夫腊月二十三清早就来了,腰里系着条皮围子,在磨石上刺啦刺啦磨着他那把足有一尺长的明晃晃的长尖刀。五六个毛头小伙子将一头吱哇尖叫着的毛猪按倒在板桌上,胡屠夫一刀从猪脖窝戳进去,一股红艳的猪血冒着泡沫从猪脖子下喷出来,滴到板桌下提早备好的搪瓷面盆里。毛猪蹬着腿哼唧一声,猪血就猛喷几下,等毛猪不动了,胡屠夫嘴塌在刀口处,鼓着腮帮猛吹几口气,猪像个气球似的一点点膨胀起来。毛头小伙们便将它撂进一口冒着热气的水缸里。接下来,便挽起袖子褪猪毛。等到猪身上白花花没有一根猪毛后,胡屠夫用两只铁钩子住猪后腿一钩,几个人用力一提,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头猪,耷拉着挂到了架子上。然后手里的长尖刀在猪胸膛“嗞”地一划,血血水水五脏六腑哗啦一下冒着热气露出来,村子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忙活开了,他们跟着胡屠夫,七手八脚翻猪肠子,洗猪心、猪肝、猪肺。

过年还要做豆腐。做豆腐一直被村子里卖豆腐的刘八斤承揽着。刘八斤领着三四个人,在生产队饲养室旁的磨房里,关门闭户泡豆子,磨豆子,摇豆包。磨房天窗里,整日往外飘着股瓦蓝的炊烟。两三天后,磨房天窗不冒烟了,磨房门敞开后,一袋袋黑豆、黄豆变戏法似的成了一坨坨白嫩嫩的豆腐。

杀猪、做豆腐是男人们的活计,根本就不用女人搭手。可村子里的女人们也不闲着,她们要拆洗炕上盖了一年的被褥,要扫舍,糊窗子,蒸年馍,煵臊子,要切过年待客的白萝卜、红萝卜。女人整日围着粗布黑遮腰,拃着湿淋淋的手,忙得连喊一喊在村庄里整日疯跑的孩子的功夫都没有。

村庄里最轻闲的要算那些年轻姑娘们。她们坐在炕头上,唧唧喳喳纳鞋垫,纳鞋底,绱鞋。她们手里的鞋垫、鞋子,有的是给她们的父母做的,有的则是给她们的哥哥、弟弟做的,但是绝大多数,是给她们已订了婚的未婚夫婿做的。她们喜欢明知故问地相互打问:“这双鞋给谁做的?”

“给我弟弟做的。”

“你弟弟多大啊,瞧,这双鞋大得像只船,你弟弟哪有这么大的脚?!”

“是……是给我哥做的。”

“真的是你哥,恐怕现在叫哥哥,将来就不叫哥哥了。”

“咯咯咯……”

她们嬉笑着打闹成了一团。村庄里那些年轻姑娘们坐在谁家炕头上,谁家院子里就像落下来一只只唧唧喳喳的花喜鹊。

 

 

二姐金香没有出门去凑热闹。早饭刚吃罢,她翻箱倒柜在堂屋的木柜里翻腾起来。木柜是我妈的陪嫁,当初一片红艳的油漆早褪成了一块深一块浅的赭红色,一格放我们的棉衣单衣、我妈的针头线脑,另一格呢,一个点心盒子里装着生产队发的工分本、口粮本,还有粮票、布票之类的贵重之物。当然了,几本纸页泛黄的厚书里还夹着鞋样和烟格花样子。二姐将烟格花样子从书中取出来,摊在柜盖上,那些花草虫鱼,猫啊狗啊,没颜没色,散发着一股霉味,显得没精没彩的。二姐显然很不满意,她噘着嘴,嘟嘟囔囔说:“咋都是旧式样,社火过了法门寺,早过时了。”

我妈正在炕头缝棉袄。棉袄是我弟弟的,本来今年过年弟弟是要穿我的旧棉袄,可是前天晚上,我妈和我父亲嘀嘀咕咕商量了一夜,最终我听见父亲说,给祥娃缝件新棉袄,正月里家里来了客,甭穿得像个叫花子。二姐这样一嘟囔,我妈扑哧一声就笑了,她在额头上抿了抿缝衣针,咬断了一根线头,朝炕下的二姐说:“金香,要不你去张巧巧家里找找。”

张巧巧的一双巧手比她的名字还出名。张巧巧剪烟格,从来就不用烟格花样子,一沓贴子用大拇指、食指指蛋捏住,咔嚓咔嚓几剪子下去,刚才还光溜溜的红贴子绿贴子眨眼间就成了一幅幅模样别致的烟格,狮子老虎啦猫啊狗啊,像是活的。村子里的烟格花样子,十有八九是张巧巧剪的。

二姐踏进张巧巧家院门时,张巧巧正在院子的铁盆子里洗衣服。二姐向张巧巧笑了笑,问候说:“姨,洗衣服呢。”

“嗯”。张巧巧转过脸问二姐:“金香,你妈把舍扫了没?”

“大前天就扫了。”

听二姐这样一说,张巧巧“咯咯咯”笑出了声:“你妈就是利索,这么早就扫过舍等着过年待客了?金香给姨说说,过年待客谁来啊?”

张巧巧笑盈盈的,张巧巧的目光尖利得像她剪烟格的剪刃子,能探到人心里去,二姐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帮着张巧巧拧干几件衣裳,晒到向阳的竹竿子上,二姐才对张巧巧说:“姨,我想找些烟格花样子用用。”

张巧巧“扑哧”一声又笑了。本来她还想说些取笑话的,可她望着二姐金香羞答答的样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张巧巧在腰里擦了擦手,领着二姐进了堂屋。张巧巧剪的烟格夹在一张张旧报纸里,报纸在炕上一摊开,花花绿绿的烟格鲜亮得刺眼,不仅仅有喜鹊闹梅、狮子滚绣球这些村庄里常见的,那几幅《白蛇传》《花厅相会》里卿卿我我的书生、小姐,据张巧巧说,是她昨晚刚剪的。二姐看着看着就眯着眼笑了,她挑挑拣拣了十几幅后,在张巧巧咯咯的笑声中,羞红着脸出门了。

晌午饭吃罢后,二姐要熏烟格花样子了。

熏烟格是我和弟弟祥娃喜欢帮忙干的活儿。二姐找来一块块木板,将一张张剪裁得方方正正的白粉连纸蘸湿贴在木板上,紧跟着,二姐将从张巧巧家里要来的烟格花样子贴在湿漉漉的白粉连纸上,然后我和祥娃抬着贴满了烟格花样子的木板,二姐点着一盏煤油灯,要用煤油灯一跳一跳的火焰上刺鼻的黑烟熏烟格。中午的太阳光暖烘烘的,二姐的鼻尖上,沁出了一粒粒珍珠样细碎的汗珠,煤油灯刺鼻的黑烟熏在木板上,白粉连纸上滴滴答答落下来一颗颗黑色的水珠子,刺鼻的烟气,呛得人直想打喷嚏。不大一会儿功夫,白粉连纸上的烟格花样子看不清楚了,被煤油灯熏成黑乎乎的一块儿。最终,二姐将木板平放在院子里,等中午暖烘烘的太阳光将它们晒干。还不到大半下午,烟格花样子从木板上剥落了下来,那些狮子啊喜鹊啊书生小姐啊从白粉连纸上显露了出来,二姐将它们和一张张早已裁剪好的红贴子绿贴子订在一起,她要剪烟格了。

腊月二十四,半夜里下起了雪。

雪不大,一片片玉蝴蝶样飘飞的雪花儿,扬扬洒洒,到天明地上刚刚落了薄薄的一层。村庄很明显寂静了下来。街巷里大人的说话声、笑闹声听不见了,一伙伙碎崽娃在村庄里奔跑时叽叽喳喳的呼喊声无踪无影了,只听见院子里,一群群麻雀从树梢飞落到屋顶上时,翅膀在风中呼呼的扇动声,还有谁家院子里,一只花喜鹊在树颠上喳喳喳的叫声。

早上天刚亮,二姐金香就坐在她西厢房的窗户下,就着院子里的雪光剪烟格。二姐手巧,人利索,我和弟弟以及父亲过年要穿的新鞋,她老早就做起了,就是正月里要用的一双新鞋一双新鞋垫,她早做起压在了柜底。现在,屋里剩下的,就缺糊窗子的烟格。二姐剪了会儿烟格,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从窗户上一格烟格花的缝隙中穿过去,愣愣地向外张望着。院子里,雪还在下着,地上铺银叠玉落了厚厚的一层。二姐望着望着,像是忽然有了什么心事,她长长的细眉毛蹙了起来,但不久,她翘着嘴,“扑哧”一声笑了。紧跟着,二姐低下了头,拿起被子上的烟格贴子,一下下剪了起来。到傍晚,二姐就将烟格剪完了,一幅幅花花绿绿的烟格摊在炕头,看得我妈合不拢了嘴。

天阴了几天后,到腊月二十七,天哗啦一下放晴了。

中午太阳一露头,地上像落下了明晃晃的金子,房顶上、墙头上和村庄外的麦地里,雪正化着,空气一下变得清爽起来。乘着中午天暖和,二姐要糊窗户了。在我们村子里,糊窗户一直是年轻姑娘们干的活儿。虽说只是往一格格窗户上糊几张白粉连纸,纸上贴几幅烟格,其实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谁家窗户糊的式样别致不别致,窗户上贴的烟格剪得细密不细密,它们像一则则活广告,无一不说明这家姑娘的手巧不巧,心灵不灵,人利索不利索。

我们家拢共有四扇窗户。二姐打昨天晚上就和我妈商量好了,我妈我父亲住的东厢房和二姐住的西厢房窗户糊“八卦窗”,“八卦窗”要用两块三角形的红贴子绿贴子粘成一个四方四正的正方形,再用一块块红绿相间的正方形在窗子上拼成一个大大的菱形,“八卦窗”讲究红贴子绿贴子边是边棱是棱,村子里那些手笨的姑娘,是从来不敢糊“八卦窗”的,否则窗户糊得扭扭歪歪,惹人笑话。二姐糊“八卦窗”的红贴子绿贴子早粘好了,二姐翘着手,糊在窗户上,我妈在院子里瞧了瞧,边是边棱是棱。“八卦窗”最上层的烟格,看来二姐是颇费了一番心事的,我妈我父亲住的东厢房窗户上,二姐贴的是那些喜鹊闹梅、狮子滚绣球之类的老式样,而她住的西厢房窗户上,则是从张巧巧那里讨来的《白蛇传》《花厅相会》里的书生、小姐。这样糊的含义是什么,也许只有二姐自己心里清楚。

厨房和我们堆放杂物的柴房窗户好说,往年二姐用白粉连纸一糊,就成了,至多白粉连纸上贴一两个猫啊狗啊之类的烟格。可是今年,二姐在白粉连纸上个个贴满了烟格。

窗户糊好后,二姐站在院子里上下左右一端详,整扇窗户上桃绿花红,那些红艳艳绿灿灿的烟格,照得二姐的一张脸红彤彤的。

窗户刚糊毕,村庄里那些年轻姑娘们就来了。她们一个个站在窗户下,指着一幅幅烟格唧唧喳喳议论纷纷,评头论足。

“咦,还是八卦窗。”

“看,还有丫鬟、书生、小姐呢。”

她们看着看着就将二姐金香围在中心,嘻嘻笑着说:

“金香,窗户糊得这么好叫谁来看啊?”

“金香,老实说,糊给谁看啊?”

“是不是韩水强正月里要来?”

“金香,是不是啊?”

像是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让人窥破了,二姐金香的脸刺啦一下就红了,她摆脱了那些姑娘们的扯拌,手捂着脸向着我家堂屋西厢房跑了……

 

 

韩水强是我们未来的姐夫的名字。这也是一个别人一提说,二姐金香的一张脸,就会无端地绯红上好一阵的一个名字。

二姐金香与韩水强订婚是在三年前。我们现在还记得,韩水强高挑挑的个子,黑黑的眉,亮亮的眼,用我们村庄里那些年轻姑娘们的话说,俊气的像样板戏里的郭建光!事实上,韩水强在我们鲁班桥大队的宣传队里,真的扮过几回郭建光。

二姐跟韩水强订婚不久,韩水强就当兵去了新疆。接下来,二姐就收到韩水强的信。信起初一两年来的很勤,十天半月有一封,我放学后路过镇上大队部,在大队部门口那只深绿色信箱旁的信架上,常常会看见,一封棕色牛皮纸信封上写着的“宋金香”三个字。那时候,二姐的信捧在手里,我会像故事里那些为人送信的信使,一路飞奔着穿过田野,十几分钟就从镇上跑回家中,气喘吁吁将信交在二姐手中。

二姐接过了信,脸总红彤彤的,她拿着信的手似乎都在颤抖。紧跟着,二姐一转身就进了她住的西厢房,门栓咯吱一声,响起了关门声。韩水强给二姐金香的信上写着什么,我可从来都没看过一个字,虽说我早已上了小学三年级。

后来,就没有二姐金香的信了。好几回,我放学刚进门,二姐金香可怜巴巴地小声问:“有姐的信吗?”我都不忍心再说声“没有”,我看见二姐目光里,那种焦渴难耐的神情。我摇了摇头,看着二姐那副失望样子,我觉得韩水强真他妈操蛋,为什么就不寄给二姐一封信呢。

年根上,韩水强回家探亲来了。不仅仅是回家探亲,还听说,韩水强在新疆部队上提干了。消息是村口的韩麦麦从她娘家韩家村带回来的。韩麦麦曾想把二姐金香说给她娘家侄儿,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亲事黄了。为此,有好长一段时间,韩麦麦在村子里碰见我妈,连声招呼都懒得打。但那天从镇上赶集回来,韩麦麦一脸亲热对我妈说:“水强提干了,金香将来就是军官太太了,往后从新疆带回来糖啊果的,可别忘了让她麦麦姨尝一口”。我妈的嘴角早咧开了,喃喃说:“那是,那是。”

事实证明,我妈到底是头发长见识浅,回家将韩麦麦的话跟我父亲一叙说,我父亲一下不言语了。吧嗒吧嗒吃了一锅烟,父亲心事重重地说:“你甭腊月初放炮高兴得太早,我看这是个事!”

我妈忐忑不安地问:“那人家会不会瞧不上咱家金香?”

父亲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哼了声:“他娃敢?!咱金香不是瘸子跛子,有哪一样配不上他韩水强的。”

最终,我父亲对我妈嘿嘿笑着说:“叫金香把心放在肚子里,咱就等着他正月初二上门纳礼拜年吧。”

事实上,韩水强回来的消息二姐金香老早就知道了,那些风言风语的,早已传到了她的耳中。好几个早上起来,我们看见,二姐眼睛红红的,肿得像颗熟桃子,二姐在晚上一定偷偷哭过。我妈将我父亲的话对二姐一说,二姐低着头笑了。

是啊,二姐金香有哪一点配不上他韩水强的?!二姐人长得俊,在我们整个鲁班桥大队,二姐“宋金香”的名字,不知在多少人的心底小心地藏着。二姐手巧,她纳的鞋垫、做的鞋、剪的烟格,在我们村子里那些年轻姑娘中,一直是挑尖的。要是他韩水强连二姐金香都看不上,难道他想找天上的仙女、月亮里的嫦娥?!

年,不知不觉就来了。

据说,年是一种吃人的怪兽,每年正月初一这天要来村庄里祸害百姓,因此呢,人们敲锣啊打鼓啊放鞭放炮闹腾一阵子,年就远远地跑了。其实,年是一股股味儿,是刚出锅的粉白的年馍清香扑鼻的味儿,是油锅里肉臊子诱人的酸味儿,是汤锅里煮肉时咕嘟嘟冒出的肉香味儿,那些各式各样的香味儿从厨房里飘出来,漫过了墙头飘出了大门,在村庄里越来越变得浓郁起来,除夕夜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村庄里飘着股鞭炮响过后,浓浓的硝烟味儿。

村子里的秋千架早立起来了。往年过年,正月初一,我和弟弟祥娃穿着新衣新鞋站在秋千架下的人堆里,整整一上午,我们都仰着头,看村子里那些毛头小伙子们,飕飕几下将秋千打到了横梁高。今年秋千架下,像往年一样热闹,可是我们总觉得,这些热闹是属于别人的,我们等着的,是正月初二我们家待客、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要来的日子。有好几个夜上,我们在炕上睡着后,二姐金香一声不吱进了东厢房,开了柜盖,取出柜底那双铺着鸳鸯戏水鞋垫的新鞋,左看右看端详过好几回呢。新鞋是正月初二二姐要送给韩水强的,还没到腊月,二姐早已做好压在箱底了。

说到底,二姐金香心里,其实比我们更焦急呢。

 

 

正月初二,忽一下终于来了。

天刚麻麻亮,父亲就扫净了院子打开了院门。堂屋和厢房里,二姐早拾掇干净了,木柜擦得锃亮,柜盖上,一只花碟子里盛满了花生、瓜子和水果糖;地面上,二姐用洗脸水均匀地撒过,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寸的灰尘。堂屋里待客的圆桌、凳子我们早摆好了,圆桌上,崭新的红筷子和酒盅旁,墩着瓶白酒还有一瓶葡萄酒。往年可没这,正月初二待客,父亲一直去镇上打散酒,往塑料桶里灌一两斤,待客时再倒进酒壶里,更甭提啥葡萄酒了。

厨房里,我妈和二姐忙活开了,早上下酒的凉碟子我妈早已做好摆在了案板上。我妈在案板上当当当切着菜,二姐坐在锅根的灶火里,一下一下扯着风箱烧着火。红红的灶火,映着二姐的一张脸,二姐的脸红彤彤的,汪着层甜蜜蜜的笑。锅盖缝里,一缕白亮亮的水汽哧哧冒了出来,后锅里,臊子面汤我妈调好了,一股扑鼻的香味儿,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我们家的院子里,飘着股诱人的油香味儿。

太阳刚一露头,姐夫和大姐云香就来了。大姐云香一进门,将怀里抱的外甥塞在父亲手里,就进了厨房。在锅根和我妈说了一阵话,大姐云香拉着二姐金香的手,去了二姐住的西厢房,紧接着,西厢房里飘出来,大姐云香和二姐金香咯咯的笑声。

不多会,鲁班桥镇上的二姨、二姨夫、南庄的姑姑、姑父领着他们的孩子来了,我们家的院子里,一下变得热闹了起来。姑姑和二姨站在院子里,瞧瞧窗户上红红绿绿的烟格,嘴里啧啧赞叹说:“好,烟格剪得真好,咱家金香手就是巧!”身边的二姐金香,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用手指拨弄着胸前的辫梢梢。

我妈将姑姑和二姨让进堂屋,她们探着头向二姐金香住的西厢房瞅了瞅,悄悄问我妈:“来了没?”

我妈笑眯眯地说:“没呢。”

姑姑和二姨没有说是谁,可是我们都知道,她们打问的是谁。可是,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他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

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进了东厢房,我妈悄悄将我和弟弟祥娃拉到窗根下,说:“去村口瞅瞅,看你姐夫来了没?”

我们出了门。太阳已挂在庄东的树梢间,村庄里到处红通通的,飘着股臊子面酸辣辣的香味儿。我们左邻右舍,一些待客的人家,已端碟子端碗,吃起了臊子面。我们走在街上,迎面碰着好些人,他们呵呵笑着问我们:“得是你姐夫来了,看,嘴里嚼着糖是吧。”

我们脸一红,向着村口跑去了。从村口通往鲁班桥镇上的土路上,不时走过来一个个走亲戚的人。有拎着点心、挂面的男人,有抱着娃娃的女人,还有跟在父母身后,唧唧喳喳的孩子,一拨一拨的。我们望着望着,终于看见,从远处岔路上,远远骑过来一辆自行车,我们看不清骑在自行车上的那个人,可是我们相信,那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他不是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还能是谁?!

我和弟弟一转身,就往家里跑。刚到家门口,弟弟就扯着嗓子喊:“来了,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骚动。一些孩子,跟在我们身后,唧唧喳喳喊:“来了来了。”我妈从厨房里用遮腰拍打着身子走了出来,姑姑和二姨嘻嘻笑着从东厢房炕上下来,站到了院子里,二姐金香羞红着脸,进了她住的西厢房。

我们站到了大门口。可是,令我们失望的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骑自行的人,咯吱咯吱蹬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从村口骑到我们家门前,根本就没有停。况且,那个人约摸有四五十岁了,一张长条脸,黑得像锅底,脸上坑坑洼洼,满是麻子。他根本就不是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

太阳已挂在我们家后院的白杨树树顶上,要在往年,这个时候早吃罢早上的臊子面,准备中午要吃的馍菜了。可是,都这个时候了,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还是没有来。

我妈搓着手,悄悄问我父亲:“还等不等?”

父亲说:“烧锅下面吃饭吧。”

姑姑和二姨在旁搭话说:“要不咱再等等?”

父亲气咻咻地说:“不等了,我不信离了他胡屠夫,咱就吃带毛猪!”

我妈白了我父亲一眼,进了厨房。

厨房灶火里,二姐在扯着风箱烧着锅。红红的灶火,跳动在二姐的脸上,二姐的眼眶里,湿漉漉的。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如果不是家里有这么多的亲戚,如果不是二姐强忍着,她眼里的泪水,一定会一颗颗滴滴答答滚出来。

早上的臊子面,不大一会就吃过了。

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他们刚刚放下碗筷,进了东厢房,我妈又把我和弟弟祥娃拉到窗根下,悄悄对我们说:“去村口瞅瞅。”

我们走到了村口。从村子通往鲁班桥镇的那条土路,蛇一样在麦地中央蜿蜒着,土路静静的,寂寂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已快晌午了,可是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还是没有来。

弟弟祥娃踢了踢脚下的土坷垃,恨恨说:“韩水强是头不讲信用的毛驴子。”

我接过祥娃话茬说:“韩水强是只没有记性的吃屎狗!”

我们一早上还兴冲冲的,现在,我和弟弟祥娃都变得焉头耷脑的。弟弟打前几天就惦着韩水强从新疆带回来的哈密瓜、葡萄干,现在看来,这些都成泡影了。我不像弟弟祥娃那样没出息,我的眼前老晃着二姐金香那种焦急难耐的神情,和她长睫毛下一双黑黑的眼睛里,湿漉漉的泪痕,像是我妈调臊子面汤时多放了几勺醋,我的心里一下变得酸酸的。

从村口返身快要走到我们家大门口时,我们看见,村子里那些年轻姑娘们,唧唧喳喳向着我们家的方向走了过来。她们一定约好了,要去我们家里看我们未来的姐夫韩水强,她们不仅要向他讨要瓜子、水果糖,还有可能,要往杯子里撒把盐,殷勤地端给他,笑眯眯地说让他喝水。当她们听说韩水强没有来时,一个个脸上忽然变了颜色,露出很意外的样子,她们相互吐了吐舌头,转身走了。

父亲蹴在堂屋门口,在低着头吃烟,他的脸上,阴沉得像是落上了一层霜。东厢房里,我妈在陪着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拉家常,我妈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可是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我妈脸上的笑,像是粘在脸上薄薄的一层纸,好像她的脸皮稍微动一动,它们随时都可能扑簌簌落下来。西厢房里,大姐云香抱着外甥和二姐坐在炕沿上,二姐金香低着头不说话,不停用手指捋着她胸前的辫梢梢,大姐云香也不说话,这就使得大姐怀里抱着的外甥咿咿呀呀的哭闹声,显得尖利而聒噪。

天空的太阳,像是被人用一根牛皮绳狠劲往西拉着,一不留神,早已偏了西。父亲吩咐我妈炒菜开席了。

酒桌上,白酒和葡萄酒酒瓶打开了,可是,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他们都只抿了几口,一个个就说,喝好了,喝好了。菜我妈提前几天就备好了,肉汤锅里熬出的萝卜块啦、蒸甜米啦、粉条拌豆芽啦,一碟碟摆了一圆桌,虽然我父亲不停对他们说“吃,吃”,可是,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吃过几筷子,就说他们吃好了。

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下了席,他们在院子里只站了一小会,一个个就说院里的鸡、圈里的猪等着喂,急急忙忙出门走了。要是往年,他们走得绝没这么早,他们常常要坐在炕上,和我妈我父亲田里庄里,东拉西扯到天擦黑。

姑姑、姑父、二姨、二姨夫刚出院门,二姐金香就上了炕,被子蒙头倒在了枕头上。紧跟着,西厢房里传出来,二姐低低的抽泣声。大姐云香立在炕下,朝着二姐喊了几声“金香”,大姐云香也哭了。

二姐金香抽抽噎噎哭着哭着,忽然住了声,她一骨碌爬起来,一下跪到窗户前,几把就将窗户撕烂了。泪水顺着二姐的眼眶涌出来,流得她的一张脸湿漉漉的,二姐的一双眼睛突然变得红红的,她像一头发了怒的狮子,扯起窗户上的烟格,一下下用双手狠劲将它们往碎撕扯着。那些红烟格绿烟格,那些猫啊狗啊老虎狮子,那些《白蛇传》《花厅相会》里的书生、小姐,不一会,就像一瓣瓣被揉碎了的红红绿绿的花瓣,落得窗户下到处都是。

东厢房里,我妈和我父亲坐在炕沿上,父亲在吧嗒吧嗒吃着烟,我妈脸上的笑早没了,阴沉得也像落上了一层霜。大姐云香和我妈我父亲打了声招呼,擦了擦眼里的泪花,就抱着外甥出门回家了。

看样子,二姐金香与韩水强的婚事,一定是黄了。

 

 

我领着弟弟祥娃出了门,朝着村庄里人声沸扬的秋千架走去。

秋千架下,挤满了人。前街的王东海,立在秋千踩板上,忽悠一下将秋千踩过来,忽悠一下将秋千踩过去,王东海打秋千,在村子里一向是数得着的,他能将秋千踩到横梁高,看得人心悬到嗓子眼里。可是今天,我们觉得王东海打秋千,屁大点意思都没有。

从人堆里出来,我和弟弟祥娃走在街道上。我们看见,几个人站在街边,嘀嘀咕咕小声说着什么,看见我们走过来,他们忽然住了嘴,停下不言语了。我们知道,他们刚才小声嘀咕的,一定是二姐金香与韩水强的婚事。这些事在村庄里传起来,往往比风跑得还快呢。

村口土坡上,一群碎崽娃举着一根根玉米杆、高粱杆,正厮杀在一起。唧唧喳喳的呐喊声,离得老远就能听见。我和弟弟祥娃顺着街道,向着他们呐喊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回家时,天早黑透了。

东厢房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下,我妈和我父亲依旧坐在炕沿上,父亲在吧嗒吧嗒吃着烟,我妈和我父亲都不说话。

我妈朝西厢房指指,说:“去看看你姐。”

西厢房里灯黑着。我拉亮了灯,炕上被子里空着,二姐根本就没在。窗户上,一片贴子烟格都没有,一格格窗户格子一览无余地露出来,呲牙咧嘴张着口。

一听说二姐没在,我妈“呜哇”一声哭出了声:“金香不知去哪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妈呜呜呜哭着说。

“去外面找找你姐去!”父亲瞪着眼,朝着我和弟弟祥娃吼了一声。

我们刚刚转过身,父亲突然跳下了炕,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小跑着出了院门,向着庄北的方向跑了。

我们村庄北面有条河,村子里的人一直管它叫后河。后河里,即使到了冬天,也常哗哗啦啦流淌着一河清幽幽的河水。我们村子里的粉香,就是退婚后,半夜里跳进后河淹死的。

我们紧跟着父亲远远的身影,跑到了街道上。村庄里黑魆魆的,街道两边,一束束灯光从一些院落窗户、门缝里透出来,将黑暗撕开了一道道血红色的口子。

不久,我们就出了村庄,跑到庄北的野地里。村庄,在我们身后变成了一个黑魆魆的墨疙瘩,野地里的麦子,一片片黑沉沉的,野地中的土路,在微微泛着光。风很硬,吹在人脸上冷飕飕的。野地里空荡荡的,我们早已看不见,前面父亲的身影。

我牵着弟弟祥娃的手,顺着野地中央的那条土路,向着后河方向飞跑着。我们的嘴里,除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根本就发不出一丝声音。

可是,我们一边跑,一边用整颗心,不停在心里默默呼喊——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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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宝鸡文学60年-散文卷》目录

《宝鸡文学60-散文卷》目录

      景斌

分卷主编  李涛

 

《宝鸡文学60年》序                           

一片风景独好的艺术园林                   

001/ 忆铁人(外一篇)                      魏钢焰

013/ 怀念汉江摆渡人                          蒋金彦

017/ 晚霞中,那位老人                       

020/ 美丽的大脚(外一篇)              陈同钢

025/ 藏羚羊跪拜(外一篇)              王宗仁

029/ 心中的伟人                                    李凤杰

039/ 怀念家乡的树                        王东玉

042/ 老宅祭                                             郭应文

046/ 陕北农民(外一篇)                  张丛笑

049/ 老槐                                     杨青峰

052/ 雪花静静地飘                                

057/ 石鼓廊桥记                            

059/ 魂归                                     李昶怡

068/ 吃狼记                                             

071/ 山中的路(外一篇)                 商子秦

075/ 沙滩上种花的小姑娘                 王云奎

078/ 随《过年了》剧组过年              

083/ 书的故事(外一篇)                  

093/ 春天不老                                       杨立新

096/ 读书                                               冯积岐

108/ 爱是骨子里的事情                     

122/ 凤凰飞过的地方                         张陇得

127/ 江中历险(外一篇)                 

134/ 文学痴汉秦风                              

137/ 阅读日常                                     吴克敬

143/ 为水而歌                                     常崇信

148/ 母亲的教师梦                            郭鉴明

151/ 京城看房记                                 王宝莉

157/ 魂,来兮去兮(外一篇)      刘周社

165/ 永远的五圣宫(外一篇)      西岸子

173/ 重读袁中朗(外一篇)           

178/ 沙雨                                              赵太国

182/ 红丝巾                                         王维新

188/ “嘭嚓嚓”是一剂良药(外一篇)    吴万哲

192/ 山卯卯上飘着一面旗                       张宝林

196/ 老了老了谈场恋爱                   

199/ 苜蓿地                             

201/ 往事与随想(外一篇)              秦巴子

209/ 麦收时节                         吕向阳

213/ 感恩母亲(外一篇)                

220/想象老子                          韩自兴

224/ 马道巷                           孙虎林

227/ 温暖的电线杆                      

230/ 大自然与大生命(外一篇)          

235/ 路遥到底为什么英年早逝(外一篇)  

240/ 乡村的早春(外一篇)             赵林祥

244/ 未了情                           赵莉渭

248/ 渭河水 艄公                      苟文华

253/ 难忘茸茸                         李喜林

256/ 家乡石碾                         王应祥

259/ 九成宫断想                       张占勤

262/ 回娘家(外一篇)                 严晓霞

269/ 文人与美食                        

275/ 食堂 天堂                        许丽子

278/ 那一口菊花青骡子                 白淮斌

283/ 关隘陇州                         王立平

288/ 生命的脚步声                     李巨怀

291/ 风,从村长吹过                   秋子红

293/ 我是谁                           王商君

296/ 三月三的怀念                     刘雅萍

299/ 我的贾村塬                       杨广虎

302/ 草情草心                         魏晓婷

305/ 荷塘清韵(外一篇)                

312/ 遥远的小房子                      

316/ 春天的马家庄(外一篇)           马召平

324/ 又见灯花                         张静宇

326/ 麦田静好 心事薄凉                 

330/ 血色高原                         常晓军

334/ 乡村有多远                       郑金侠

337/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赵亚玲

340/ 关山可度(外一篇)              王红霞

347/ 饥饿的人在傍晚死去               胡宝林

349/ 哲学里的水(外一篇)              

354/ 记忆中关于社火夫人灵魂碎片       张格娟

362/ 老屋                              

365/ 大虎哥                           陈云峰

367/ 谒班固墓                         扶小风

372/ 齐镇                              

376/ 西湖叹                           王小波

379/ 宝鸡爷爷                         段路晨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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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灯》刊发《雪莲》2016年4期

 

刊发《雪莲》20164

 

灯(短篇小说)

   

秋子红

 

雪在撒着欢儿。是他们这地方的人俗话所说的鸡屎雪,一大片一大片,像是谁在风头上一锨锨扬起的麦衣子,飘飘洒洒沸沸扬扬,将天地缝成了白茫茫的一整片。

一整天,老耿头都是拖着一把扫帚忙活着扫雪,门首到公路的这条石子路傍晚刚刚扫过一遍,可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又让这些臭鸡屎样的雪花片给落满了。

天刚擦黑,老耿头就拉亮了商店门口挑檐下的罩子灯。灯泡和灯头上的搪瓷白罩子老耿头前几天用抹布擦拭过,可灯光并不显亮,晕晕黄黄的,光亮在满天的雪雾遮挡下,远远望过去只剩下黄晕晕的一滩,孤零零的,在这风雪弥漫的落雪天,越发显得这里荒僻、冷凄了。

从前这里可热闹了,黑压压整天挤满了打牌下棋的人,就是夜深得天上冒出了星星,还听见挑檐下一滩光亮里“啪啪”的棋子响里有声音咋咋唬唬嚷:“你踩我马我吃你车!”

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这里冷清了好些年了。有时候,工厂里一些老家伙从城里溜达到了这里,瞧见了老耿头,离得老远就喊开腔了:“老家伙,还没上‘黄榜’?”

“早着呢。还活得好好的呢。”

老耿头说完这话,就咧开嘴和来看他的老家伙呵呵呵都笑了。

“黄榜”是他们工厂里的话。从前在工厂,他们办公楼下的告示栏里常贴着红纸写的喜报、海报、公告,还有白纸写的通报和检讨书,当然还有黄纸写的卜告。现在,工厂关门都好些年了,工厂办公楼早没人影了,楼下的告示栏也不见了踪影,但工厂里他们从前常说的“红榜”、“白榜”、“黄榜”之类的话,还时不时的会从这些老家伙们的嘴里蹦出来。

接下来,老耿头从商店的柜台里摸出一盒烟,拆开给老家伙发一支,自己嘴里别一支,就和老家伙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哪个老家伙最近上了“黄榜”,哪个老家伙还在医院躺着,看来离上“黄榜”不远了。再接一支烟,老家伙说该回去了,有空我再来。如果,大半年不见老家伙来,老耿头就知道,这个老家伙十有八九怕是上了“黄榜”。

老婆子一下世,老耿头就被儿子接到了城里和儿子、儿媳一起住。儿子在街上有个水果批发店,成天忙得屁打脚后跟,家里也该有个人照应着。可渐渐的,老耿头发现,儿媳的脸吊起来了,一进家门阴沉沉的,像是谁欠着了她的?!儿媳有时和儿子拌起嘴来,牙尖嘴快理直气壮的,一点都不避他老耿头的茬。老耿头虽说在机器旁守了大半辈子,可老耿头一辈子都是鼻眼里见不得半点灰的人——我还没老得叫你接屎端尿呢,就吃你的眼角屎?!老耿头憋着憋着终于对儿子发话了,我搬出去住算球了!儿子嘴里呜噜说,爸,你这是咋啦?老耿头冲儿子哼哼一声,说,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过几天,老耿头厚着老脸给工厂里原来管事的一个老家伙一说,老家伙二话不说就应承下了。工厂关门有好些年了,机器能搬能卖的早拆光了,但是地盘还在,正找寻人守厂护院呢。老耿头后来真的就搬过去了,将厂门口的小商店拾掇拾掇,支了床铺了被褥买来锅碗瓢盆,老耿头就将这里当成家了。

白天在厂子周围转悠转悠,有时打开铁锈斑斑的铁门,在厂里四处看看,剩下的时间,老耿头搬一只马扎坐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伸着头朝远处公路上眼皮一眨不眨地瞅。

这里四面都是荒地,离城里还有二三里路远呢,自从城市向西发展后,城东的这一片像是被人遗忘了,公路两边除过荒地就是他们工厂这样常年不冒烟的旧厂房,公路上倒是整天车来车往的,有时跑过去一辆辆小车,有时是长途客运车,更多的是跑货运的大卡车。偶尔,有司机将车停在路口,跳下驾驶台朝着公路边的草丛方便后,转身会来这里买包烟买瓶矿泉水,有时也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抽支烟歇口气,和老耿头扯些闲话。

老耿头的商店柜台里摆着香烟、矿泉水、方便面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小食品。他不指望这些东西挣啥钱,老耿头只等着有人来买烟时和人家搭搭话,扯扯闲。要不他一个人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还不凄惶死。

天越来越黑了,雪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天空沸沸扬扬的雪花看不见了,只有地上的雪在黑暗里四处泛着白光。偶尔,一股股雪片子被风吹进了挑檐下,在罩子灯黄晕晕的光亮里亮晶晶地一闪,倏一下就不见了。

老耿头取下了商店门上的棉帘子,他的店该到关门的时候了。

小伙子进来的时候,老耿头正埋着头,往门口墙角的炮弹炉炉膛里添煤块。棉帘子“刺啦”一响,一股冷风“嗖”一下灌了进来,紧接着,一个人脖子一伸进来了。老耿头直起了腰,眨巴几下眼就看清了,进门的是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头上的风帽和身上的防寒服上挂满了白花花的雪,看样子在雪地里走了好些时辰了。

“买烟么?”

小伙子抬手摘下头上的风帽,“嗯”了一声。

“天这黑了咋还出门?”

小伙子望着身边的老耿头,说:“快过年了,急着去车站乘车回家。”随即,小伙子目光左右一扫,就将眼前的这间小商店看清楚了——门首蹲着只带烟囱的炮弹炉,屋中摆着柜台,柜台后靠窗支着床,靠墙根还立着面衣柜、货架子,洗脸盆啦铁桶啦铁锨扫帚拖把啦将整个房间堆得挤攘攘满当当的。

“雪大吗?”

“嗯。”

“就你一个人?”

小伙子还是“嗯”了一声。

说话的工夫,老耿头已走到柜台后,一转身,手里抓个疙瘩笤帚走了过来。

“快扫扫身上的雪,看这雪下的,衣服得是溻湿了。”老耿头将疙瘩笤帚递到了小伙子面前,嘴里嘟嘟囔囔说。

小伙子愣了愣,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老耿头手里的疙瘩笤帚,在肩头扑打了几下,接着一弯腰,噗噗噗扫起了裤腿和鞋帮上的雪。

目光一落上小伙子的脊背,老耿头看见,小伙子肩下还挎着个帆布包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都装着些啥。

     扫净了鞋上的雪,小伙子直起身,抬手将头发前后捋了捋。头顶的灯光黄晕晕的,老耿头还是看清楚了,小伙子至大二十五六的光景,瘦瘦高高的,头发快将眉毛遮住了,白光光的长条脸上镶着两颗细细的小眼睛。

“得是在我们这里打工?”

“嗯。”

“过年厂子放假啦?”

小伙子躲开老耿头的目光,并没有搭腔。

见小伙子不吱声,老耿头从墙角拉过了一把折叠椅,指指门口的炮弹炉说:“快过去烤烤火。”

接过了椅子,将身后的帆布包往墙角一丢,小伙子“咯吱”一屁股坐到了火炉边,接着两只手手心贴在了炮弹炉的钢管烟囱上,嘴里吸溜吸溜呵出了声。

老耿头看出来了,小伙子看样子累得不轻,也冻得不轻。

老耿头吭哧吭哧弯下了腰,伸手一拉封门,“嘭——”一声,炉膛里的火焰一下窜了出来,一跳一跳的,将小伙子的脸照得红扑扑的,小伙子的眼里一下笼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见老耿头正打量着自己,小伙子抬眼向店后柜台里扫了扫,然后偏着头问:“师傅,你这有方便面吗?”

“有有有……”,老耿头边向柜台里挪着脚步边问,“‘康师傅’还是‘华龙’?”

“‘康师傅’吧。”

“几袋?”

“两袋。”

两袋方便面拿到了小伙子跟前,小伙子伸过手要接方便面时,老耿头忽然瞅见,小伙子的右手手腕上盘着条细细的青龙,昂着头吐着舌头,打眼一看模样怪骇人的。或许是觉察到了老耿头正盯着自己的手,小伙子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接着手一缩,青龙溜进衣袖不见了。紧接着,小伙子双手并拢一用劲,“呲”一声,方便面袋口撕开了一道缝,小伙子拇指和食指夹着面块就要往嘴里送。

“别吃别吃,我这里碗筷开水都有呢,泡一泡再吃嘛。”

老耿头嘴里这样说时,人早已转身走到了墙角的案板前,在案板上搁放碗筷油盐酱醋的架板上摸索一阵,取出一只瓷碗一双筷子冲着小伙子说:“给我儿子准备的,我儿子从没用过一回呢。”

小伙子望着老耿头,愣了愣,最终还是站起身走到了墙角的案板前。在案板下的铁桶里舀了勺清水,将碗筷涮了涮,接着就将面块搁进了碗里,撕开了调料包,将调料包搁在面块上,倒满了开水,最后用撕开的纸袋将碗口严严实实捂住,再将两根筷子并排压在了碗沿上。

看样子,小伙子吃方便面不是一回两回了。

捂过了一阵,揭开了碗,一股热气呼一下从碗里冲了上来,小伙子端起碗朝着老耿头让了让,见老耿头朝自己摆手,小伙子将筷子伸进了碗里,一张嘴,一筷头面进了嘴里,紧跟着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双筷子又伸进碗里了。

老耿头张着嘴望着吃面的小伙子,年轻人的胃口就是好,老耿头有好些年都没这样吃过饭了。

三五筷子,小伙子风卷残云吃完了面,就连碗里的汤小伙子举起碗都喝了个精光。拆开了“康师傅”,第二袋方便面小伙子又泡上了。

老耿头忽然搓搓手,咂了下嘴,说:“瞧我这死记性,上午我煵了肉臊子呢,小伙子放些吧。”老耿头望着小伙子,小眼睛一亮一亮说。

“不不不……”小伙子嘴里呜噜着,见老耿头从案板上的架板上端下了盛肉臊子的黑罐子,小伙子还是颤着手挖了一勺,放进了碗里。接着,一揭碗,一股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窜,老耿头打了个喷嚏,张着嘴满意地笑了。

小伙子端起了碗,举起了筷子。

“小伙子,老家在哪哒?”

“周至。”

“周至好啊,‘金周至银户县,不讲理的大荔县’,我们这里人常说这句老话呢,周至我年轻时去过,有山有水的,你们那地方蛮不错嗬。”老耿头望着小伙子,显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家里都有啥人?”

老耿头这样一问,小伙子的眼皮一下耷拉下了,埋着头,只顾吸溜起了碗里的面条子。

夜越来越静了,远处传来公路上拉货的大卡车轰轰的引擎声,响过一阵,渐渐就跑远听不清了,荒野上的夜晚,越发像枯井一样幽深、寂静了。

吃完了面喝光了汤,小伙子从案板下的铁桶里舀了水洗净了碗,将碗筷搁在了案板上,就从身上掏出了一张钱递给了老耿头。

老耿头接了钱,返身去柜台里一个纸盒里拣出几张钱,找给了小伙子。小伙子接过钱顺手装进了裤兜,然后一弯身提起墙角的帆布包,挎在了肩上,冲老耿头笑了笑,就要转身出门了。

“得是现在就去城里乘车?”老耿头在身后问。

“嗯,就现在。”小伙子说着,拉开了房门,一抬手,揭开了门上厚厚的棉帘子。

一股冷风呼一下灌了进来,老耿头打了一个哆嗦。

“小伙子,小伙子,你等等。”老耿头在小伙子身后忽然急急忙忙喊。

小伙子回过了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望着老耿头。

老耿头望着小伙子,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说:“小伙子,天这晚了,这里离城里还有二三里路呢,晚上你住我这算球啦,看!柜台后的床铺大着呢,铺盖被褥都有呢。”

说罢,老耿头向着柜台后指了指。小伙子看清楚了,柜台后的一张床上,被子铺得平展展的,显得很大很阔的样子。

小伙子愣怔了一下,望了眼老耿头,见老耿头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最终一转身,将肩上的帆布包又丢在了墙根。

接下来,老耿头就在屋里忙活开了。给小伙子从床下拿过来一双棉拖鞋,告诉小伙子该在哪个盆子里洗脸哪个盆子里洗脚,还唠唠叨叨问小伙子,去不去外面方便?

小伙子出门去外面方便后,洗了脸洗了脚换上了棉拖鞋,老耿头就领小伙子到了柜台后的床铺前。

床很大很阔,靠着后墙顺东西支着,东首靠着窗户,西头几乎快要到墙根,床上的两床被子一前一后铺得平展展的,红床单绿被套,显得很干净。

“被子我天擦黑就暖下了,我儿子这几天快来了。”老耿头指着床铺,对小伙子说。

话一说完,老耿头想起了,儿子快半个月没来了。儿子十天半月的来一次,有时打个照面就开车走了,有时候在老耿头这里住一宿,第二天早晨走。儿子这几天快来了,这些天每到天擦黑开了电褥子给自己暖被子,老耿头总不忘给儿子也拉开一床被子。

小伙子坐在了床沿上,脱下身上的防寒服,搭在了床前的柜台上。老耿头从床后取过一个花枕头,向床西头一丢,说:“快上床快上床,床上暖和。”

小伙子一抬腿就跳上了床,手一伸进被子,被窝里暖得烫手,小伙子将床后的被角一揭,腿伸进了被窝。

“把衣服脱了睡,脱了衣服睡觉舒服。”老耿头望着床后的小伙子,乐呵呵说。

老耿头这样一说,小伙子穸穸窣窣脱起了衣服,将裤子搭在了床背上,然后斜靠着枕头,半躺在了床上,眼盯着屋顶,像是在发呆。

开了窗下的床头灯,然后关了门封了门口的炮弹炉,拉灭了屋顶的灯,老耿头吭哧吭哧上床了。

房间里一下子暗了许多,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一阵一阵的,看样子雪还没有停。老耿头上了床,背靠在窗下的枕头上,伸手从床前柜台上的烟盒里摸过一支烟,“吧嗒”一声点着火,吐出了一口烟,老耿头望了眼影影绰绰的灯影里的小伙子说:“小伙子,成家了没?”

“没呢。”

“那对象有了吗?”

“还没呢。”小伙子声音有些慌张地说。

听小伙子这样一说,老耿头咳嗽了一声,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齐整呢,有觉着合适的,定下结婚过日子算球啦,年轻人眼头可不要太高,眼头高可没个啥好结果!原先,我们厂子里……”

老耿头和人说话,话题一绕两绕,十有八九都会落到了“原先,我们厂子”上去。儿子常常一听老耿头“原先,我们厂子”,噗哧一声就笑了,“爸,你咋又‘原先,我们厂子’上啦?”老耿头知道,儿子不爱听他唠叨这些。老耿头打十几岁就顶替父亲进了工厂,如今已过世的老婆子都是他在厂子里找下的,现在,好些年过去了,工厂早不冒烟快成一片荒草滩了,可从前工厂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像铆钉铆在他心里一样,就是想忘都忘不了。

老耿头吐出了一口烟,开始“原先,我们厂子”了——

“原先,我们厂子有个姑娘,叫张美丽,人家人长得可比名字还美呢,要个头有个头,要脸盘有脸盘,要口才有口才,将厂子里一帮小伙子眼慕得黑了睡下了心里猫抓抓的。可人家谁都看不上呢,恋着她一个同学,人家在大城市上着大学呢。她看上人家人家可看不上她,一毕业就和旁人结婚成家了,将张美丽硬是给耽搁了,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个人姑娘着。”

“那后来呢?”小伙子有些焦急地问。

“嗬,有个啥后来!”老耿头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说:“后来一个人跑到我们厂子后头的大桥上,头一栽跳下去了,被人发现时,身子都泡胀了……”

见小伙子听得出神,老耿头一下来了劲,从床前柜台上的烟盒里又摸过一支烟,点着火,“原先,我们厂子”又开始了——

“原先,我们厂子还有个小伙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人可精灵呢,看啥会啥,学啥精啥,只几年,手艺比他师傅还高呢。后来我们厂长看上了,要将闺女嫁给他做厂长的女婿呢,人家厂长那闺女眼是眼鼻子是鼻子,花骨朵样水灵灵的,可把我们厂子里的人给眼慕死了,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一个人给占了!谁知道,正月里要结婚了,腊月里,让警车呜呜呜给拉走了……”

“为啥呢?”小伙子有些不解地问。

“为啥?小伙子是个‘三只手’,将祸闯下啦!”

老耿头望了眼小伙子,牙“咯吱”一咬说:“晚上一个人摸黑溜进我们厂子的库房,将厂里做填料的铜板偷出去卖了,让派出所给查出来啦。”

见小伙子低着头不说话,老耿头唠唠叨叨说:“人有两只手就够啦,可千万要不得那第三只手,那是祸害是贼手,闯下了难子就将自个儿一辈子给毁啦,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见小伙子不吭声,老耿头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原先,我们厂子”上啦——

“原先,我们厂子还有个女人,人都叫‘刘破烂’,那女人可可怜了,男人在我们厂子检修时从塔架上一不留神滑下去,一句话没说当场就死了。‘刘破烂’后来就从男人老家来我们厂子了,给厂子打扫卫生,还捡破烂。‘刘破烂’带着个儿子,‘刘破烂’捡破烂儿子也跟着捡破烂,娘俩个整天脏兮兮的,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刘破烂’后来将儿子送进学校去读书,没曾想人家这孩子年年考第一,小学考第一初中考第一高中考第一,后来就将大学考上啦,毕业去了北京干上大事了,‘刘破烂’前几年就被儿子接到北京去啦!”

老耿头还要唠唠叨叨再说下去,回头一瞅小伙子,小伙子头埋在枕头里,看样子大概早已睡着啦。老耿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工厂关门有好些年啦,工厂这盘地现在快成了荒草滩,工厂里的好些人老耿头许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一面,可一提起从前工厂里那些人那些事,活生生的好像就在老耿头的眼前晃动,老耿头一天一夜恐怕都讲不完呢。

摁灭了床头的灯,老耿头要睡啦。可是老耿头知道,自己现在肯定睡不着。

窗外的雪光将床头映照得朦朦胧胧的,夜很静,很空,公路上远远传来拉货的大卡车的行驶声,声响大得吓人,轰轰轰一点点慢慢近了,又轰轰轰一点点慢慢远了终于听不清了。隔一阵,又是一辆。老耿头翻了个身,还是怎么睡都睡不着。

老耿头现在最怕的就是夜晚,尤其是下雨落雪的夜晚。下雨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淅淅沥沥唰唰啦啦的雨,下得人心里潮腻腻的像是泛起了霉味,眼里飘飘摇摇的横七竖八满是陈年旧事的影子。像这样下雪的夜晚,心里却空荡荡的,想抓住一丝半点影子却怎么抓都抓不住。老耿头就这样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想着,嗓子眼一点点好像有些香,有些甜,老耿头知道,瞌睡来啦。

老耿头终于闭上了眼睛。

老耿头是被一种声音给惊醒的,那种声音幽幽的,静静的,一阵轻一阵重,好像来自远处,又好像来自近处,老耿头心里一喀腾,瞌睡一下就跑得无踪无影了。

老耿头支棱起了耳朵,听了一阵,老耿头终于听清,声音来自床另一头的小伙子,老耿头还听明白了,小伙子好像在哭,是那种压抑的低低的害怕被人知道的哭,抽抽噎噎的,小伙子的身子好像在一抖一抖的。

老耿头的鼻子一下酸酸的。小伙子是不是被梦魇住了,他要不要叫醒小伙子?老耿头转念一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大小伙偷偷哭鼻子,能叫人知道吗?如果被人看见了,那该多丢脸多难为情?哭就哭吧,只要哭过了心里不难受总比将委屈憋在心里要好吧。

老耿头一辈子都见不得人哭,老耿头一看见谁哭,鼻子就发酸眼里就发潮,心里难受得好像他自己在哭。老婆子在世时常说老耿头心比嫩豆腐还软,老婆子还说,心软的人干不了大事。老婆子说的是事实,老耿头在工厂的机器旁守了大半辈子,到退休连个班长、工段长都没当过。现在,老耿头的心里湿漉漉的,简直潮湿成了一片。

小伙子为啥要哭呢?想爹想妈了?碰上了伤心事?遭人欺负了?被人骗了?老耿头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头晕晕乎乎的,老耿头翻了个身,阖上了眼睛。

醒来时,天早亮了,窗外的雪光,映照得屋内一片雪亮。老耿头向床另一头一瞟,小伙子不见了,小伙子昨晚盖过的被子叠成一个四方形整整齐齐放在床后头。老耿头再向屋里四处瞅了瞅,小伙子真的已走了。屋里的柜台啦靠墙角的衣柜货架子啦,啥还是啥,一切都是原样儿。

穿好了衣服,要出门时,老耿头忽然看见,柜台上放着个空烟壳,烟壳背面好像还写着行字。老耿头将烟壳拿到了窗根下,眨巴眨巴眼睛,看清了烟壳上的内容——

 

大爷:

谢谢您!我回家了……

一个一辈子都感激您的过路人

 

老耿头的眼里一下潮潮的,老耿头抬起了手,将烟壳抚了抚,最后将烟壳夹在了床头枕头边的一本厚书里。老耿头出门了。

老耿头要去清扫,门首到公路的那条石子路了。

儿子和儿媳来的时候,天早放晴了。

老耿头已吃了早饭,搬一只马扎坐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

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亮汪汪的一红砣,挂在了雪地上,雪地里一片耀眼的洁白,在闪着光。阳光照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地上落下来鲜亮亮的金黄色的一大片,阳光落在老耿头的身上头发上眉毛眼睛鼻子上,老耿头被阳光照得舒服极了。

天还很冷,一股股冷风从远处吹过来,灌进衣领,冷飕飕的。雪已开始融化,雪地里的坡坎和草丛,已黑黝黝地裸露出来了。公路上的雪早化了,一条黑带子,弯弯曲曲从雪野里一直向前延伸进了远方。

儿子将车停在了公路口,就和儿媳下了车,两个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沿着公路到商店门口的石子路走过来。

儿子离得老远,就喊开了腔:“爸——,爸——”

儿子和儿媳走到了老耿头身边,儿子说:“爸,跟我们回去住吧。”

老耿头没有说话,接过了儿子和儿媳手里的食品袋,就将儿子、儿媳领进了商店里。儿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炮弹炉子边,边烤火边问:“爸这几天好着吗?”

老耿头喉咙里呜噜了一下,说:“好,好,好着呢。”

听老耿头这样一说,儿子忽然望着老耿头,一惊一诧说:“爸,昨晚我们街上好几家店铺被人撬了,快过年了,最近城里贼娃子多着呢。

儿子这样说时,老耿头却没有接儿子的话茬。

那时候,老耿头正望着商店门口挑檐下的罩子灯出神。罩子灯灯泡和灯头上的搪瓷白罩子他前几天用抹布擦拭过,灯泡是60瓦的白炽灯,过些天他就将灯泡换成200瓦。到时候,他还要卸下灯头上的白罩子,在上面挂一盏红灯笼,样子老耿头前几天去城里时就看好了,就要他们这里人称为“一品红”的那一种。

那时候,晚上开了灯,那些夜晚急着赶路回家的人要是远远望见了,心里才亮堂、提神呢。

年,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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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子红小小说三题》刊发《秦岭文学》2016年3期(双月刊)

刊发《秦岭文学》20163期(双月刊)

 

 

 

秋子红小小说三题

 

 

杜兰的麦子

 

收割机到了地头,杜兰一下犯愁了。

杜兰家的地是前几年跟人兑换到一块的,公公、婆婆、两个孩子加上她和丈夫春生,拢共七亩多,满地的麦子,一片片黄澄澄,眼看都已透熟了。可是,丈夫春生到现在还没回来,杜兰明白,恁大一块地的麦子,就是将自个儿累死,也没法一个人用架子车拉回村里。再说,收割机上三个割麦师傅,五大三粗,都面生生的,自己一个女人家,到时算账,还不是自个儿吃亏?!

割麦师傅咬着烟,操着生硬的甘肃口音问,掌柜的,割,还是不割?

杜兰仰着脸说,割,咋能不割?!

话虽这样说,杜兰还是拧着脖子,目光不住朝四处睃。

野地里空空荡荡,别人家的麦子,大多割完了,露出满地白花花的麦茬子。杜兰张望了一会,终于看见远处一绺麦子后面,闪着个人影。细细一打量,是在镇街上开家电维修部的李勇。

李勇家的麦子早割完了,正举着木叉,在搂地里的麦秸秆呢。

杜兰往地上头跑了几步,朝着远处喊,李勇,李勇,快过来,给嫂子帮忙收麦子。

李勇远远应了一声,将木叉插在一堆麦秸秆上,然后走到地头,发动起了三轮车,突突突开了过来。

到了收割机前,李勇给收割机驾驶室和收割机旁两个割麦师傅一人递过一支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烟,问,一亩多少钱?

七十块。

李勇说,能不能少点?

割麦师傅说,不能再少了,再少就贴赔羊肉卖枣儿,亏本了。

李勇说,咋这贵,我前天还是六十块钱割的。

听李勇这么一说,割麦师傅软着声说,那就六十五块吧,再不能少了。

李勇说,行。然后朝身边的杜兰说,割吧。

割麦机调过头,李勇朝驾驶室里的割麦师傅说,割好的麦子就不往蛇皮袋里装了,直接卸到我三轮车车厢里。

割麦师傅说声好,就将收割机开进了地里,哗哗哗割起了麦子。

李勇到底是个大男人,三轮车突突突跑了四五了来回,杜兰的麦子就收完了。

算账时,一个割麦师傅背着手,跨着步,从杜兰家的地上头走到地下头,然后又从地下头返回地上头,说,拢共七亩二分多,就收四百七十块钱吧。

李勇说,零头就算了,四百五吧。

割麦师傅说,行。

天擦黑,杜兰去叫李勇吃晚饭。走进李勇家院子,李勇跟媳妇儿秀秀已将饭碗端在手里。杜兰说,李勇,去嫂子屋里吃饭走。李勇努努嘴,说,我不正吃嘛。杜兰说,李勇,多亏你帮嫂子忙了。李勇笑着说,小菜一碟的事,这算啥啊!秀秀也在一旁帮腔说,就是,这算啥事啊!

麦子收完后,杜兰拿着五十块钱,要给李勇。

看见杜兰手上的钱,李勇沉着脸说,嫂子你是打发叫花吗,三轮车拉一回二十块钱,最起码得一百块钱。见杜兰从身上掏钱,李勇换了个笑脸,说,啥钱不钱的,算了算了。

杜兰说,李勇你就收个油钱吧。

秀秀也在一边说,李勇,就收二十块钱吧。

李勇瞪了秀秀一眼,说,咱没见过二十块钱吗,不收!

秀秀红着脸,也说,算了算了,都在一条街上住着,啥钱不钱的。

一天,杜兰正在屋里看电视,像是一阵风忽然刮进电视机里,电视屏上的图像扭了扭,变成一条条床单布样的花道子,最终“啪”一声,图像没影了。杜兰知道,电视机坏了,可这么笨重的一个大家伙,自己怎样将它送到镇街上?杜兰给李勇打了个电话,李勇说,不用送了,等我晚上回来修理修理。

后来,据街上一些眼尖的女人说,李勇是天擦黑进杜兰家的,出来时,已是大半夜。

几天后,杜兰在屋里,听见李勇和秀秀吵架,低一声高一声的,满街道都能听清楚。杜兰出了门,见几个女人躲在门廊里,伸着脖子朝李勇家门口张望。

杜兰不解地问,为了啥啊?

一个女人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下杜兰,一张脸似笑非笑说,李勇和秀秀吵架,难道你杜兰还不知道缘由?!

杜兰愣了愣,后来头一低,脸烧得整个耳朵都红了。

年根上,春生从外面打工回来。进了家门,春生正想跟杜兰亲热亲热,忽听见爹在上房屋里喊自己。

进了上房爹娘住的屋里,春生说,爹和俺娘都好着吗?爹却板着脸说,春生你一年累死累活在城里挣钱,可家里有人给你把绿帽子挣下啦!

后来,娘在春生耳边一嘀咕,春生的脸先白着,白着白着又红了。到最后,春生嘴唇哆嗦着,脸全白了。

第二天一早,镇上人看见,春生跟李勇结结实实干了一仗。李勇家电维修部橱窗的玻璃让春生砸碎了,两个人扭绾在一起,虽说很快被人拉开了,但李勇的嘴角,还是挨了春生一拳。好多人满意地说,这个春生,还不愧是个裆里夹蛋的!

夜晚,春生腋窝里夹着一瓶酒一条烟走进李勇家的院子。看见李勇,春生搔搔头皮,说:

李勇,咱哥俩是打穿开裆裤就一块长大的,你李勇是啥人,我春生心里还不清楚?可满街道的人都那么说,不打你一拳,你让哥以后在镇上怎么做人?!

 

 

 

远方的葵花

 

葵花下车时,是晌午饭熟的时候。太阳照着村庄,满地的太阳光,一闪一闪,像一片耀眼的白瓷片,刺得人直晃眼。正是麦熟的时节,村庄里飘着股麦子成熟时所散发出的,那种很好闻的清香气息。

村庄里好多人端着饭碗坐在门廊里,看见葵花穿着身水红色的长裙子,打着把遮阳伞,提着行李包从庄头走过来。还没等人打声招呼,就见葵花低着头,一阵风一样走远了。

葵花还没走到家门口,整个村庄里的人便都知道,葵花回来了。

葵花上一次失踪,是正月里过完年后。拴牢一觉睡醒,发现炕头的被子是空的,拴牢便知道,葵花又走了。村庄里有人说,在县城的“美容美发厅”里见过葵花;还有人说,在周公庙庙会上看见葵花,和一个男人胳膊挽胳膊走在一起。反正舌头长在别人嘴里,村庄里说啥的人都有。

葵花进门时,拴牢端着饭碗,偏着头,正将碗里一疙瘩面片往嘴里送。看见葵花,拴牢手里的筷子不动了,一对金鱼眼狠劲鼓了鼓,最终将目光落在葵花身上,直到葵花走过了厨房,走进院子后面的平房里,拴牢才“咕儿”一声,将嘴里的面片咽进了肚里。

不一会,儿子一手拿着袋“小地主”锅巴,一手举着瓶鲜多橙,从平房里跑出来喊:“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

拴牢端着空碗走进厨房里,趴在锅根正从锅里捞面的母亲耳边说:“我收拾不收拾葵花?”

拴牢的母亲扬扬手里的筷子,瞪了拴牢一眼说:“你敢!”

拴牢一脸委屈地说:“那我问不问她?”

“甭问,你千万甭问葵花”,拴牢的母亲一边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说,“别人爱说啥说啥,你就当啥事都没有,你一问,葵花下次就不好意思回来啦。”

说罢,拴牢的母亲端着一碗面出了厨房。

进了平房,看见葵花,拴牢的母亲往葵花身上瞅了瞅,嘿嘿笑着说:“葵花回来了。”葵花说:“嗯。”拴牢的母亲说:“葵花吃饭,肚子得是早饥了吧?”

葵花接过了饭碗,放在了柜子上,接着从行李包里取出一件深褐色的衬衫,还有几双袜子,又从身上掏出二百块钱,往拴牢的母亲手里送。拴牢的母亲推让了几下,终于还是接了,眯着眼,看葵花埋着头,一筷子一筷子大口大口吃着自己做的擀面片。

吃罢饭,葵花就开始洗衣服。有拴牢的衣服儿子的衣服,还有拴牢母亲的衣服,花花绿绿一大堆,葵花蹴在铁盆边,撅着屁股,一双手使劲在洗衣板上揉搓着。拴牢在院子里磨镰刀,拴牢的母亲坐在平房门口的阴凉里,补装麦子的蛇皮袋,整个院子里,一派收麦前的忙碌景象。

第二天,天麻麻亮,葵花换了身旧衣服,和拴牢来到坡上。麦地斜挂在山坡上,像一幅斜立着的画,年年都要用镰刀一把把割回来。拴牢往镰把上吐口唾沫,弯下了身子,葵花用手拢了拢头发,也弯下了身子。嚓,一镰,嚓,又是一镰,拴牢不说话,葵花也不说话,不一会,就割出去一大截。

太阳升上了坡顶,阳光火辣辣的,刺得人身上直冒汗。拴牢站起身,走进了地头的树荫里。葵花也站起身,走进了地头的树荫。拴牢在树荫里点上一根烟,默默抽起来。葵花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往远处瞅。

远处,一绺绺麦子斜挂在坡腰上,黄灿灿的,都熟了。坡顶上,飘着几朵白云。有一种鸟,在坡底川道的树荫里一声接一声叫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叫得人心里烧辣辣的。

一上午,坡上的麦子就割完了。

下午后半晌,邻村的收割机来了。能听见,街道上村庄里的人撵着收割机,往川道里走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拴牢蹴在房檐下,一下又一下磨着镰,身子动都没有动。

葵花说:“叫收割机割川道的麦走。”

拴牢抬起头,一对金鱼眼瞅了瞅葵花,又一下下磨起了镰。

葵花从身上掏出一张钱,递给拴牢,拴牢低着头接了后,就提着镰刀往门外走了。

葵花拉起架子车,跟着拴牢出了门。

麦子很快就收完了。很快,玉米又种在了川道里。村庄里好多人出门打工挣钱去了,但是拴牢没有走。拴牢没有啥手艺,出去过几年,挣不了几个钱,后来就索性不出门了。

一天夜里,拴牢睡着睡着,就让葵花的哭声给惊醒了。

葵花的哭声很小,是那种低低的压抑的害怕让人听见的哭。但拴牢还是听见了。拴牢感觉自己心里一紧一紧的,像塞着一团烂棉花。

拴牢问葵花:“身子不舒服吗?”

葵花不说话。

“得是肚子疼?”

葵花还是不说话。

拴牢一下就炸火了:“哭,哭,深更半夜你号丧呢吗?”

拴牢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锄过了头遍玉米,葵花就整日坐在房子里,做起了针线。葵花给儿子和拴牢一人做了双单鞋,又给儿子做了双棉鞋,葵花还在缝纫机上给儿子做了件罩衫,两条裤子,葵花还给拴牢的母亲做了件夏天穿的短袖。

葵花做针线的那些天,拴牢的母亲顿顿都将饭端进平房里,厨房门都不让葵花进。有天,葵花吃着拴牢的母亲做的擀面片,吃着吃着,葵花抬起头,望着一边正看着她吃饭的拴牢的母亲说:“娘,你真好。”

一眨眼,川道里的玉米该施肥了。

一天黎明,拴牢一觉睡醒,发现炕头的被子里空着。拴牢蹴在炕上,吃完一根烟,拴牢想,葵花一定又走了。

很快,玉米一片片绿油油将整个川道罩住了,但葵花却一直没有回来。

接着,玉米飘叶出天花迈缨子了,葵花还是没有回来。

不久,玉米快熟了,眼看着挖玉米种麦子的日子到了,但葵花依旧没有回来。

或许,葵花永远不会回来了。

或许,葵花明天就会回来。

 

 

一个人的暗恋

 

年少时,他曾偷偷喜欢过一个南方女孩子。

那时,他还在省城一所大学读书。腼腆,羞涩,敏感,有着一个乡村长大的少年与女孩子相处时与生俱来的一点点自卑和一点点不好意思。

但所有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偷偷喜欢上她。

最初是她一袭白裙温婉可人的身影——原来,女孩子穿上裙子会像蝴蝶花一样迷人、漂亮;后来,是她甜甜的轻柔、糯软的南方口音;再后来,是她的目光,那偶尔落在他身上,能让他的整颗心倾刻间融化了的月光般清澈、纯净的目光!

他开始失眠。在宿舍里的人睡熟后悄悄趴在被窝里捂着手电光写日记。甚至,开始写一首首情诗。他仿佛掉进了一口井里,而她,就是他仰望中井口那一圈诱人的亮光!

终于有一天,他感觉自己深藏在内心的情感像海水涨潮,火山喷发,花朵绽放——他没办法再将它们掩藏住了,他必须给她写信,告诉她!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终于躲过班上的同学给她写信——笔端那些文字,好像不是他写出的,而是从他的内心溪水般潺潺涌淌而出的,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到他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瞬间,从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到她的身影,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洋洋洒洒,所有的文字其实只是想向她说一句话——他喜欢她!他要她知道,他会一生这样喜欢她!

信写好后,周末的夜晚,他就想将信交给她。

晚自习还没下,他从教学楼偷偷溜出来,守在她住的女生宿舍楼下,等她。

天开始下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雨点像一群小蜜蜂,盲目地在夜色中四处乱飞,落在他的脸上发丝上,沁凉而冰冷。终于,远处的教学楼上传来一阵悦耳动听的下课铃声,不久,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远远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向着她们的宿舍楼跑了过来。他站在路旁,不断向人群中张望着。不时有人扭过头来,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他一下显得紧张和不好意思。可是,直到女生宿舍楼下空空荡荡只留下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水洼里映射出的一片昏黄的灯光,他也没有看见她。后来,女生宿舍楼上锁时,他终于绝望地跑回了寝室——上衣几乎快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但那封信,一直被他小心地装在胸前,没被雨水淋湿一个字。

后来,他打算在白天将信交给她。可是那些天,好像命运之神有意捉弄他,出出进进,她总跟一位要好的女同学手挽手走在一起。一天,去教学楼上课的路上,他忽然看见,她正一个人走在他前方!他想追上她,将信当面交给她。可是,一双腿好像一下子不属于他似的不听使唤起来,怎么也迈不快脚步。眼看她就要进教学楼了,他终于声音干涩、刺耳地远远喊了声她的名字。她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他,微微颔首向他莞尔一笑。可是望着她,他一下涨红了脸,瞠目结舌,突然变得口吃得厉害,“我我我”了半天,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一定是被他那副傻样子给逗乐了,咯咯咯笑出了声。后来就转过身,上楼了。

他在内心里将自己恨得半死骂得半死诅咒得半死。

再后来,他便想,不如贴张邮票,将信寄给她。

可是,当一枚邮票贴在信封上时,他忽然犹豫了——确切地说,是他内心奔涌着的火山和潮汐突然间平息了,剩下的,只是自卑、羞涩和退缩——他不知道他的信抵达她的手上时,结果会怎样?!

他真的不知道。

后来,那封信在他身上装了几天之后,他最终将那封已皱皱巴巴的信,压在了箱底。

他依然偷偷喜欢着她。

他写给她的信依然被他压在箱底。

最后的最后,他们就大学毕业了。

写到这里,做为一个故事,好像应该结束了。但事实是,还没有。

毕业后,他回到老家的小县城。而她,据说去了南方一座沿海城市。

工作,娶妻生子,人生如一篇冗长的作文,开始按部就班往前进行。在大学,他一直是个刻苦、用功的好学生,可他远没学会在人群中生存的能力和与人周旋的诸多技巧——怎样讨好他那些虚张声势的上司,怎样应付小县城里他那些眼睛长在眉毛上的同事,所有这一切,他几乎一无所知,一窍不通,笨拙得简直像个小学生。

工作便愈发平淡、低微起来,人活得愈来愈本分、窝囊——上司可以斥喝他,刚进单位的小青年可以指使他,妻子可以在人前数落他,这样一个人,几乎使人不敢相信,居然曾经还是个大学生!

有一年,领导忽然发了慈悲,派他和单位另一位同事去南方一座沿海城市出趟公差。

办完该办的事,游了该游的景点,买了该买的东西,同事说,回吧!他忽然无限留恋地说,再逛一天吧?同事没好气地说,人多,车多,天热,有啥可看的!说罢倒头就躺在旅馆的床上。他笑笑,一个人出去了。

一个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繁华的大街毫无目的四处走动着,后来,就来到一幢大楼前。醒目的楼牌,忽然闪电般让他心里一亮,他一下想起——她好像就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虽然他一直再未见过她,但他还是不断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结婚了,她有了一个女儿,她事业做得如鱼得水,红红火火……所有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别人无意间说给他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觉,他竟记在了心上!

整个中午,他一直徘徊在那幢楼下,冥冥中,他觉着,他该看一眼她!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在这座南方城市多呆一天的原因——原来,原来只是因了她啊!

那天,好像上苍要他遂愿似的,真不敢相信,他真的看见她从那幢楼里走了出来——是她,一定是她!但分明已不是她——

成熟,干练,稳重,当年他心中那个蝴蝶花一样美丽的女孩已像一朵苹果花似的凋谢了,现在,她成了一个青里泛红的苹果般成熟、饱满的女人……

他一直默默站在距她不远处的一家小店门口,静静望着她。就像当年大学校园里他站在一颗春天开花的丁香树下偷偷望着她时一样激动,一样幸福,一样忐忑不安。直到她走到楼下一部小车里,弯腰进去,慢慢摇上车窗玻璃,小车绝尘而去……

返回的火车上,他忽然像变个人似的一下健谈和快活起来。同事打趣问,碰上艳遇了吗?

他显得心慌脸红起来。

他的工作依然平淡而低微,他活得依然本分、窝囊。在小县城里,他是个蚁蝼般卑微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内心里在想些什么,心灵里在珍藏着什么,整个人生一直在执坳地坚持着些什么?

在夜阑人寂的子夜,在春风沉醉的傍晚,在他一个人独处的许多日子,他依然会想起,当年,在大学校园,他曾偷偷喜欢过一个南方女孩子,他曾写给她一封信;甚至,在妻子带着儿子回娘家的日子,他会从箱底翻出那封信,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默默读那些纸张已微微泛黄字迹已暗淡了的文字……

岁月的尘埃,在一点点淹没着他曾经的梦想曾经的抱负,时光以一种不可抗拒的速度,将他的生命不知不觉带向衰老。像一个盲人,守着记忆里失明前那一片温暖、灿烂的阳光;像深冬一个果农,守着想象里一座芬芳馥郁的果园;他守着,他内心的一个秘密。

只是,现在他知道,所有这这一切,已与她无关。

永远,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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